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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 (楚危)


  出了红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上头,强烈的光迫使我眯起了眼睛。风已经不知何时停歇了下来,就连墙根背阴之处都已消了薄雪只留下深深的印渍。天气意外得好,而我此刻心里却没有早上刚出门时那般的快乐,男人的□□声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像是个邪恶又贪玩的小鬼,戏弄着我,刺激着我,勾得我又茫然又羞愧又有些隐秘的好奇。
  “回学堂吧。”
  我现在需要读一些圣贤书,以便静下心来。
  阿缜自然没有什么话说,一如既往地跟着我,我去哪儿,他也去哪儿。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他闷闷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喝他的酒。”
  “啊?”我讶异,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不似往常那样沉着,内里像是压抑着情绪的流动,他从来都不会在我面前生气,可我觉得此刻他似乎并不高兴。
  “往后除了你,谁再看我,我就杀了他。”
  他说着这话时表情既严肃又认真,仿佛谁看他就是同他有深仇大恨一样。我冷不丁被他的样子给逗乐了,“你怎么这么凶?看你,你就要杀了人家?”
  “你会不高兴。”
  他沉沉地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如何告诉我。
  

  ☆、七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不似平时那般淡然,难得有些起伏。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小声道,“我哪有不高兴?”
  “你刚刚生气了。”他语气笃定,叫人恼火。
  “我没有。”我偏过头,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有。”
  “我没有!”我不由提高了嗓门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他立刻噤声,唇抿成了一条线,想继续说话却又不敢再开口。我脸上有些发烫,慌忙转过身去,没法再看着他略带无辜的脸。
  去辟雍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我们都沉默着,虽然阿缜平时就不怎么说话,我也不会太过在意,可现在我心里却觉得十分难熬。那些种在桥边的树早早就掉光了叶,不止容城,整个西津一入秋就像是只剩下那几味单调颜色的古旧枯黄的画纸,随意涂抹着那几支空叉叉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动。这景实在叫人索然无趣,就连我的注意力也无法被转移。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被冻红的鼻子,下意识地往旁边扫了一眼,结果发现阿缜一直都在看着我。他的目光不算殷切,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却叫我心头一软,我知道,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一回头,我总能看到他凝视着我的目光,等着我,守着我,却不会打扰我,只要我需要,他就在那里。
  我有些后悔,懊恼自己不该只是因为被他拆穿就冲他发脾气,捉摸着是不是要开口找些话题,就听见前头有人在激动地叫我。
  “少爷!少爷!阿缜哥!”
  少年嘹亮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我被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定睛一看,一身红的阿宇像个火团正朝我们飞扑而来。
  “你怎么来了?”我同二娘房里的人都不怎么来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小厮会跑来找我。
  “老爷说了少爷下午可以不用去学堂,我特意来接少爷回府的。”他脸红扑扑的,呼哧呼哧喘着大气,说话时也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一路跑来的。
  我没好气道,“爹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他不是说生辰也不可落下一日的功课吗?”
  他抹了一把脸嘿嘿笑道,“那还是二夫人去同老爷说的,说是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天,过了今天,少爷就不一样了,是当家的男人了,从今往后,我们鹿家就要靠少爷光耀门庭了。”
  我暗地苦笑了一声,我哪里当得了家,我自信自己绝不会像爹做得那么好,能守住家里那点薄产已经很不错了,别提什么发扬光大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老爷也催着您回去。”
  “噢?什么事?”我问道。
  阿宇被我问住了,搔了搔头神情有些为难,“具体什么事老爷没说,只知道是大事,要亲自同您说,催着您回去。”
  我心中一忖,估计是爹听到了宋家老爷子官复原职的风声了,要我去宋家多走动。我嘴角一塌,道,“知道了。走吧。”
  我不是宋珉那般随和随性同谁喝一壶茶就能称兄道弟的性子,脸皮薄还有些怕生,所以这是我平生最不愿意做的事,比念书还叫我头疼。在上京的那段日子,我虽然常常同宋珉那群王孙公子们厮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四处游乐,朋友很多人来人往,可心里却始终都觉得像是被束住了手脚,并不感到有多快活,我宁可窝在家里温一壶小酒,只我和霍缜两个,他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假寐,我靠在他宽厚的肩上,读些野史逸事,杳杳无踪,却万分有趣。
  但有些事由不得我。
  我清楚知道自己身为鹿家嫡子长孙的责任,家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有几十口人,家里的布庄生意虽不错,但我爹一心想要我入仕,二娘说得一点也没错,今日行了冠礼的我就得担起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
  “还是不高兴吗?”我还没开始感慨,思绪便被打断微微一怔,只听身旁的声音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原本想着今天是你生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你比平日里更高兴些,结果却惹得你不痛快。是我太愚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
  阿缜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是淄河冰封的河面下缓缓流淌着的水。
  “没有,”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以后。只要一想到那些虚无却沉重的担子,我就喘不过气来。我在想如果我当这个家,鹿家会变成什么样。”
  他显然没有明白其中复杂的纠葛,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便毫不迟疑地说道,“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跟着你,照顾你,保护你。你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也同样望向我,“我们伽戎人言出必行。”
  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模样,我忽然有些哑口无言。我应当纠正他的说法,他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是他的主人,他早已被除去了奴籍,伽戎人不再受任何人的奴役,他是自由的,可以是寒川过境的风,可以是大河里的鱼,可以是山野平原上的狼。他不须跟着我,也不须照顾我、保护我。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可此刻的我却有种自私的念头,想要他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
  我这才发现,这过去不算长的十几年光阴里我是那样的寂寞,以至于我所拥有的只有阿缜。
  走近大宅,意外地发现二娘正站在门外候着我。她年纪不大,眼角的纹路却十分深刻。风吹动她厚重的裙摆,我看见她呵着手往背风的地方躲避。她并非我亲娘,我对她亦无太多的恭敬,这多数是源于我年幼时常听他们说爹娶了二娘后要是再生了孩子,我的宠爱就会被分薄,故而将她视为洪水猛兽。等我进了学堂念了孔孟之道、长幼有序后自然不会再在意这样的说法,却听说爹和娘鹣鲽情深、琴瑟相和,所以一直以来都不理解为何他还要将二娘迎娶进门。
  难道多年的深情和相扶相持也抵不过男人想要三妻四妾的心思吗?我始终难以忘怀我娘黯然神伤孤立至中宵的模样,只要一想起就心中难平,我虽也是个男人,却完全不想这样“雨露均沾”,若我有一个深爱的人,我只愿有他一个,也望他只我一人。
  我待她礼貌疏远又冷淡,仿佛她在我家是一个外人,可是她像是浑然不觉依然毫无顾忌地待我好,甚至没有要自己孩子,将我视如己出。
  “子放回来了,”她看见我顿时笑开了眼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鬓边一缕散开的头发有些灰白,“老爷中午宴请了严老爷。”
  我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过多搭理,绕过了她径直进了门。
  

  ☆、八

  二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见我要进大堂,忙拦住了我,脸上堆着笑,“你今日弱冠,回来先去给祖宗磕两个头……”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磕过了。”我冷冷地打断了她,扫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大堂,留心起了她刚刚口中提到的那个人,“爹宴请了哪个严老爷?”
  “就是新上任的燕州刺史,他恰好路过容城,老爷便请了他来家里坐坐。”
  我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这是何人,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正准备抬手敲门,袖子突然被二娘拉住,我有些不悦,立刻挥开了她,她见状一愣,忙不迭地缩回了手,软着语气解释道,“老爷正和严老爷在大堂议事,你晚些再进去吧。”
  “急着叫我回来的人是你们,回来了又不让我进去见人的还是你们。”我“哼”了一声,索性不再那里逗留,扭头就往后院走。她不敢再拉我,更不敢跟着我,只在我身后怯怯地叫我的名字,子放,子放。我没理她,反而加快了步子,我的厌恶表达得十分鲜明,从看见她在门外等我时就吝于多给一个眼神,可她却像是无知无觉的人偶,对此无比迟钝。
  我知她还立在原地凝望着我的背影,那目光像是针芒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背上,我被盯得背脊生寒,只想要快点逃开。我不得不承认我并非十分痛恨她,但也无法亲近她、敬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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