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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 (楚危)


  他不说话,却把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我忽然能够察觉出他沉默中所隐藏的痛苦,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也无从得知他痛苦的根源。
  在我所知中,我的阿缜从来不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人,而此时此刻,他竟这样抱住我寻求慰藉,向我示弱,此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夜色如水,跳动的烛火已经慢慢被黑暗所吞噬。我低头看着蜷缩在阴影中高大的身影,心头倏地像是被刮了一刀,我伸出手,先是轻轻搭在他的腰上,然后收紧了手臂。
  

  ☆、十四

  我那晚睡得并不好,深深浅浅地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屋里一灯如豆,我伸出手摸了摸,发现阿缜的衣裳拉在了我的床榻边,便再也睡不着了。我在床上翻着身,嗅着熟悉的安神香,眼睛睁到酸痛,身上像是比一夜未睡还要疲惫,我捂着胸口,不知为何竟有心慌的感觉。
  “阿缜!”我叫了一声。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顺道灌了进来我连忙往被窝里又钻了钻。
  “什么事?”他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还没有睡醒似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他掌中托着一盏小灯,腰带还未来得及系上,外襟就这样敞着,竟也不觉得冷。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自己睡不着还偏要把他也弄醒。
  “你回去睡吧。”我道。
  他看着我,忽然将手中的灯置于一旁,快速地掀起我半边温暖的被子,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他就已经钻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昨日是我让他睡上来的,可没让他日日都睡于我的榻上。我推了推他的肩,他却转了过来,把大半的被子推到了我的身上,待我张口之前就把我给裹了个严实。我怔怔地看着他佯装熟睡紧闭双眼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指摸了摸,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在学堂的时间枯燥又漫长,我在邬先生那通君王应当如何用士、礼士的解说中心怀愧疚地昏昏欲睡。老头子十分有学问,是位有名的通儒大家,讲解起来常常引经据典,古今多少名士巨著他都如数家珍,张口即来,却甚少提到当代第一名士冯幻之名。初时我以为大概是因为冯幻乃当朝之人,而且过世时还不到三十岁,老头子大概有些好面子,不愿过多地提及后生,可有一次我却见他坐在那儿摩挲着一本有些旧的《源律》,连连叹气。
  偶尔也曾有学生问过他《源律》中的内容,他总是先要沉默一会儿才慢慢讲解。
  邬先生说那半本《源律》尽是治国治民之良策,天若假年让冯幻能写完它,则必是一本奇书。而如今,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读着这位旷古奇才的半部著作,从中亦能窥见他的奇智与雄心。
  我单手支颐,唯恐自己低着头的模样太过明显,眼皮直打架,视线有些飘忽,书上的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立刻抬起了头,殊不知正好对上了邬先生的双眼。
  “鹿鸣。”
  “学生在。”我立刻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何为以德治国?”
  我低头答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指的是若为君者有德,犹如北辰星,民众自然会围绕在为君者身边。”
  他抽出戒尺慢慢朝我走来,我有些心慌,回想刚才自己所答,并无出错,只听他又问,“那当今天子据苍那关,入东泠,攻城略池,乃有德还是失德?”
  我闻言大惊,直接跪了下来,俯首答道,“学生不敢妄议当今天子。”
  岂止是我,四周一片寂静,其他人也是大气不敢喘。听说邬先生在前朝做过地方官,瓛朝亡了之后他就索性回乡里以教书为生。他平日里对当今的伽戎皇帝多有避讳,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在辟雍里议论圣上。他一挥广袖,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无人敢动,唯有先生一人提着戒尺走了出去,身旁有人将我扶起,纷纷小声议论,却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显得又紧张又谨慎。
  我转过头,透过窗棂发现阿缜正坐在廊下,身旁有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人两颗头凑在一块儿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看见小孩儿的手上抓着一只草蚱蜢,见我来了,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又不吃人。”我看着那孩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这么早?”
  “嗯,邬先生今儿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我看着他,笑了一下,“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没说话,却折了一根还未枯的草,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手指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就跳出了一只小小的草蚱蜢。我笑了起来,放在手中看,“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他点了点头,“现在的草不好。”
  我把它揣进了衣袖里,冲着他眨眨眼,笑眯眯道,“我觉得还挺好的,送我吧。”
  “少爷……”他蹙眉,“老爷交代,小玩意不能让你沾手。”
  “我知道,怕我玩物丧志嘛。”我上前拉住他,一同往外面走,“我不赌花,不玩蛐蛐,不过是个小小的草蚱蜢而已,而且还是阿缜亲手做的,我就把它吊在床头,也不会碍着多大的事儿。”
  他听着,默不做声,不再反对。
  因为不着急回去,所以我特意放慢了步子,今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除了有些冷。路上的人还挺多,路过我家铺子的时候,还看见里头的生意不错,这倒是有些稀奇。毕竟我家布庄卖的都是些轻薄的织锦绸缎,华丽漂亮,价格昂贵,但在这个季节里不怎么实用。平日里生意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就算是旺季也未见过这样人头攒动的景象。
  “这是进了什么新货色了?”我说着就要往里走,想要去看看他们在买些什么。
  手臂上忽地一痛,被人牢牢地拽住,我扭头,见阿缜面沉如铁,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对我摇头,“那些人看起来来路不明。”
  “啊?”我吃惊,听他这么一说,再去看时,竟然觉得是有些不对劲,那几个女人的举止不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眷,跟着的男人竟塞满了半个大堂,还各个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警惕,绝非寻常的家丁。
  阿缜带着我迅速离开,我心里无比忐忑,不知是什么人竟盯上我家。
  “不止如此。”阿缜突然道,“容城里突然来了许多面生的人,而且都很厉害。”
  我大惊,立刻想起了昨晚出门在街上遇到的那些陌生人,现在听阿缜这么一说,更是确定了,再看这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只觉得各个都不是好人。
  “莫不是东泠的奸细混进来了吧。”
  “不是,”阿缜压低声音道,“不会有这么多。”
  “最近我们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我怕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我说道。
  殊不知,那大事偏偏就在家里等着我。
  

  ☆、十五

  我脚步匆匆,一路上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不知为何看上去都面目可疑。
  “今天到底什么日子?”
  “九月初八。”阿缜答道,可我显然并不是真的想要问他日期。
  走过里坊,离家尚有些距离,可我却已经看见有好些人围在了我家门口正小声的议论,我家那扇大门洞开,有几个着皂衣的官兵守着。我大惊,却被身旁的霍缜用力按住了肩膀,“我去看看。”
  我站在人群之外,焦急地紧跟着阿缜的背影,恨不能飞奔而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见阿缜混在人群中站在门槛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转身往回走,我忙挤了上去问他情况,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脸色发青,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就走。我不允,倔强地不肯挪动分寸,可阿缜却完全不顾我的意志,想要强硬地拖走我。我一急,低头在他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了一圈泛紫的牙印,他才停下了脚步,但握着我的手仍不肯松开。
  “放开我!”我有些生气,想要甩开他的手却不得,气急道,“你弄痛我了!”
  闻言,他立即松手,紧盯着我小臂上那圈被他捏出的印子,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其实并不是很痛,我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己留在他手腕上的那个牙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前院。有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像是在等人。”
  我一听便腿脚发软,冷汗涔涔。这还能在等谁?我暗自思量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儿竟招惹来了官兵,思来想去,无外乎逃了一天的课,逛了逛南馆罢了。
  “我要去看看。”
  “别去。”阿缜立刻张开双手挡在我身前拦住了我,“你别去。”
  “我爹娘皆在其中,我岂可坐视不理?!”我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说道,“若真是冲着我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让全家替我受罪!你叫我良心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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