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珉的“朋友”。我长长地“噢”了一声,他大概不知宋珉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朋友”这两个字同“路人”并无二致。宋珉刚到容城那年的生辰,原本以为会格外冷清,没想到地方绅豪们几乎全到了他府上,连闹了三天,一问方知,全是他新近结交的朋友。宋珉那个人同谁都表现得十分热络,毫无亲疏远近之分,同人说话时,他的亲昵态度和真诚的语气总会令人产生一种他在同你推心置腹的错觉,可大概只有我这种熟知他秉性的人才知晓,恐怕大部分人他从未放在心上过。
这位江公子以为我认出了他,显得有些欣喜,脸上的笑又灿烂了起来,道出了同我之间的“机缘”:“上次与三公子泛舟淄河时与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我哑然,泛舟那是开春时的事儿了,也就是说早就过了半年,宋珉的狐朋狗友又多,难怪我记不得。可我又不是什么声名赫赫的名人,竟叫这位仁兄记住了,我瞬间就有些受宠若惊。为表敬意,我对“江作影”这个名字搜肠刮肚了一番,可还是无果,最终只得讪讪地同他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江兄,幸会。”
“幸会。”他笑道,“鹿兄也是来恭贺宋大人官复原职的吗?”
我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他作了作揖,“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大概是我无心与他寒暄的态度太过明显,他脸上的笑又变得尴尬了起来,“那不耽误鹿公子了,鹿公子慢走。”
我微微颔首,转身那一刹那却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嚼着舌根。说我假正经、瞧我不顺眼的不少,平日里偶尔有像宋珉这样还算亲近的朋友这般评价过,可多是带着点调笑我的意味。这在天庭广众之下,叫我有些丢了面子,可心里竟还觉得那人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这般急不可耐的落荒而逃也掩盖不了我和江作影此行同样不上台面的目的。然而,身边的霍缜已经转过了身,瞠视着对方,他的目光冰冷,可细看之下其中却包着一团火。
我知道他这是在生气,他生气时不像别人会将怒意写在脸上,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很沉默,双眼却像是一口深井,有无法忽视的情绪在内里汹涌。我顿时释然了,冲他笑了笑,“回去把那坛酒挖出来吧,我可等不及了。”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初时似有不解只盯着我,我眼见他目光中的寒冰慢慢消融,良久他的嘴角才勉强露出了一点笑,点了点头。我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江作影,他显然也是听见了那句话,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
方转过身,却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男人裹着一件白狐裘袍打着伞走来,他脸上在笑,笑得十分动人,只是那双眼却没半分喜庆依旧清冷,那头黑色长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落在胸前,手中一把竹骨纸伞,光鲜明艳,不似凡人,有谁会想到看上去这样清贵的人竟做着皮肉买卖。
“鹿公子好巧啊。”
崇翘见我直了眼没什么反应,笑着说道,“昨儿才见,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我了?我叫崇翘啊。”
“没、没有……”我回过神来,立即想起了昨日在红楼房门口听见的异响,头一低不敢再看他,脸霎时烧到了耳根,瞧他那坦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做了那羞耻事的人是我似的。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偏偏凑近了过来,追问了一句,“没有什么?”
他近得令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气息,身上带着点他房间里点的香的味道,令人无法不忆起那缠绵的□□,一时竟让我有些六神无主,口干舌燥。
“没忘记崇翘吗?鹿公子你脸红了。”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既然没忘记小人,就常来啊,昨儿敬公子的酒,公子可没有喝。”
他说着瞟了一眼我身后寸步不离的霍缜,又补了一句,“一个人来也可以呀。”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那话也说得十分暧昧,令我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便撞上了霍缜坚实的胸膛。我猛地回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他那双深沉的眼睛,竟有些被他撞破的心虚感,一时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幸好崇翘还算体贴,他收起手中的伞,朝宋宅大门走去。那挡在朱红色大门前的仆人同周围的人一样困惑地看着他双手捧着送上一柄一文不值的纸伞,听他道,“这柄伞赠还宋三公子,有劳了。”
“我家三公子不在,若是恭贺……”
“非也,非也,”崇翘摇了摇头,“并非贺礼,这本就是宋公子之物。”
见对方还在犹豫,崇翘索性将那把伞塞进了他的怀里,拉紧了身上的袍子,转身就走还加快了脚步生怕宋家人反悔似的。
他路过我身旁时又冲我笑了笑,笑容依旧明艳,也依然还是那副叫人休想从那笑容里看出半分真心的模样。我一直分不清他脸上的笑何时是真,何时只是他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牵出的弧度。他令我想到了小时候玩的面人儿,那娃娃被捏成的时候便是一张笑脸,就算是日子久了,身子四肢纷纷龟裂掉落,变成一滩烂泥,仍是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可是,我发现了他的余光在瞟过一眼宋家大宅时,目光里分明有稍瞬即逝的痛楚。我觉得我偷窥到了他的秘密,同时,这才令我觉得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生动的颜色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蓦地发现身边竟不见阿缜的身影。我一惊,连忙四处寻找,刚一转身,只见他被我落在了后面,我心里暗暗埋怨他为什么不快点跟上来,就这点距离也会同我走散。
我站在原地唤他。
阿缜,阿缜——
他无动于衷。我确定他看见了我,街上人并不多,不至于将我们两人的视线遮挡得毫无空隙,更何况,我都能瞧见他,他又怎会看不到我?
我有些生气,不知他站在那儿发什么呆,气冲冲地走过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早就注意到我了,目光一直跟着我,这叫我更生气。
“喊你没听见吗?”我气冲冲地问道。
“少爷刚刚在想他。”
阿缜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一愣,没有明白他话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阿缜的目光垂了下来,又长又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目光,低声道,“抱歉,我不会再离少爷这么远了。”
☆、十二
我无法否认自己当时确实是在想崇翘,但绝非与阿缜口中的那个“想”同义。
阿缜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寡言的人,可我总有种他比往常更加沉默的错觉。我哆嗦地坐在廊亭下,被北风吹僵了身体,还不得不嘴硬说是屋子里太闷要透透气,只为了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两眼他在大宅里忙碌的身影,却始终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向他解释的机会。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不仅显得刻意,还欲盖弥彰。
那些人总是能找出许多事来叫他帮忙。要么是将从南湘那两箱子贵重的织锦搬去库房,要么是厨房的那只肥猫爬上梁却被卡住下不来,琐碎却足以令那群丫头们红着小脸殷切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他干得愈发来劲了。
“咳咳。”我喝了口热参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盏时,发现他终于注意到了我,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冷吗?”他开口问道。
我装没听见,偏过头不理他。他索性走到我的跟前,不死心地说道,“回屋去吧。”他上来拉我的手,刚一触到便见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不过想透透气罢了。”我甩开了他的手,拉紧了披风,“若是嫌本少爷在这里碍着你们做事了,那我出去溜达溜达。”
“少爷言重了。小人们哪有什么要紧事?这天色不早了,老爷就快回来了,我们已经在准备晚膳。”一旁有人听见我这会儿要出门,便急了。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可听到这话若再乖乖待在家里,岂不是要叫家里的下人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一听到老子就吓得不敢动的纸糊少爷?
我昨儿二十岁了,可怎么各个都还拿我当孩子?
“我出去转转而已,”我说完环视了一圈,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待目光落到了阿缜身上时,不由自主地补上了一句,“谁都不许跟着。”
我是挺着胸跨出家门的,阿缜果然没有跟上来。那句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可这会儿自己反而胸口堵得慌。初冬的夜晚来得早,还未到掌灯的时辰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容城是各地往来交互的重镇,没有宵禁,这会儿街边的酒肆饭馆纷纷挂起了灯笼,但生意都很冷清,所以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看上去都懒懒散散。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慢慢闲晃,也不知该去何处,愈发懊恼,觉得自己这是在犯傻,不知那时头脑一热到底是怎么想的,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引起谁的关注?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却有几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穿着寻常的粗麻布衣,面目也极为平凡,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红,像是普通的庄稼汉,但目光却似鹰隼般锐利,盯在人的脸上像是在盯猎物。他们的步幅比寻常人要长一些,阿缜说过,练过工夫的光看表面也许看不出什么,可气息吐纳、步幅、手都会暴露。我再偷偷去瞧他们的手,却发现他们都把手缩在长长的衣袖里,看不真切,这显然是在刻意地隐藏手中的动作。容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有几个江湖高手出现也属正常,却不似这般刻意掩藏身份。看起来像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