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磕磕绊绊地追了进去,却只看见满眼的红绿蓝黄争奇斗艳,早不见了决明子的身影。香气腻人,他屏着呼吸一路往人少的地方去,行了几步走入一间空屋,他在屋内的椅子上歇息片刻,突然听见耳边有喧哗的人声。四下环顾,这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半个人影。真也奇怪,顺着人声寻到一排木架,架上摆着许些不值钱的假玉装饰,架上积满灰尘,却有一颗玉雕白菜鲜亮如新,他摸了摸那颗白菜,那菜叶竟然都能自如活动。他屏息听着每一片菜叶的声响,将中间一片菜叶突然向后一扯,那木架后面竟现出一扇门来。
人声陡然真切,涂清澈向里一望,见是一间极大的暗厅,厅中人潮簇拥喧哗吵闹,都聚在墙上的两幅书画前评书论画,竟没有人发觉自己。他仔细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他们衣着光鲜,非富即贵,有几个面熟得很,还有许多带着夸张的面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他当即想到自己身份特殊,或许会惹上麻烦,也取了门前一枚面具戴在脸上。他进得门来,极小心的将门关上,顺着众人的目光也去看那两幅字画。南向的字画疏落有致,笔墨间工整飘逸,书的是洛神赋,画的是洛河女神,看落款出自唐燮唐克柔,而北向的这一幅……这一幅字画运墨自在洒脱不拘章法,画的是一具白骨与一青衫少年在坟间对饮!写的是:辛苦成佳酿,点滴忘前尘。平生愁满腔,无人对觥觞。他日君寻香,踏至青冢上。白骨开封泥,与君醉一场。那字画似一眼冰泉兜头向涂清澈砸了过来,涂清澈瞬间醒了神,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走了过去。
画前一名老者说:“若我看还是唐大人的书画更胜一筹,西南王只是赢在了身份和名头上。”另一名老者附和道:“此话极是。西南王笔墨恣意,缺少约束,到底是心不宁笔不静。唐大人一笔一划都极其精致,力道落笔皆精准有度不骄不躁,字迹工而不拙,张弛有度,细节微末见风采,每一分毫都经得起推敲。只可惜唐大人断了右臂,再也不能有这样好的丹青留世了。”又有一个中年人道:“西南王的名号恐怕也是假的,他笔墨好生荒诞,大好河山不画,偏画了一具白骨与人在坟头对饮,这岂是王爷的身份能作得出?!”周围人纷纷附和,涂清澈却冷笑不停,大呼荒唐。
涂清澈的旁边有一拄拐的华服老者,上上下下将涂清澈打量了许多遍,方开口问道:“小公子,何事荒唐?”
涂清澈大声道:“将二十五岁的唐燮与十五岁的西南王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一;将照书抄写与落笔成诗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二;将清醒青年与烂醉少年之字画相比较,此荒唐事之三。”
周围许多人听见涂清澈大呼荒唐,也都着意听他说了这一番言辞。没想到他话音将落,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试图反驳。这时只听一阵拍掌之声,方才那个华服老者站在画前的方凳之上,他七老八十下盘却稳得很,可见有些功夫在身上。他捋着胡子示意大家安静,举起拐杖指了指两幅画的落款,咳嗽两声开口道:“这小娃说的不错,大家可以算一算年月,唐大人写这一幅字画时约莫二十有五,而西南王写这一幅不过才十四五岁。”人群中有人点头,华服老者继续道:“唐大人的这幅洛神赋是先人旧作,画亦是照前人临摹,若拿他与西南王的这一幅字画比,确实有失公允。”人群中有人叫嚷:“你怎知西南王这幅字画是落笔成诗而不是临摹前人?又怎知唐大人是清醒时写的,西南王是喝醉了写的?西南王总过活了一十七岁,又怎可能拿他三十岁的字画与唐大人三十岁的字画相比?”华服老者词穷,看了一眼涂清澈。
涂清澈道:“你们仔细看北面这一幅画的墨色,它虽过了十余年,依然墨色鲜亮,甚至比唐大人这幅画的墨色还要亮一些,而且它的纸张上尚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字画是西南王蘸酒研墨所作,他的字迹与平日的落笔分外不同,定是他醉酒而成。那一年正是双仪城名酒‘醉生梦死’现世的那一年,若我的猜想不错,西南王是喝了这坛名酒,并用这酒研墨写下了这样一幅字画。唐大人与西南王都是现今书画家中的翘楚,其实若想真比较一番,不妨找两人笔下相同的诗文品论一番。”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评书论画岂能用猜想!”“无知黄口小儿忒也好笑!”“这事是真是假只能死后去问西南王了。”“西南王的笔记传世极少,怎可能找得到一样的诗文!”“小娃娃,你还是别耽误大家功夫了。大家伙还等着竞价呢。”
涂清澈一时被孤立,大厅里又喧哗起来。那华服老者见涂清澈怅然若失,忍不住开口劝道:“西南王英年早逝,留下的笔墨尤其稀少,也难怪他们不识货。”涂清澈叹息道:“你或许不信,西南王是真的书过洛神赋的。他的笔墨才情没有被众人知晓,当真可惜。”华府老者见涂清澈情绪愈加低落,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信,我信。”涂清澈疑惑地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华服老者,蹙眉道:“他们都不信我,如何你却信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华服老者避而不答,只是道:“唐大人的字迹不被喜怒哀乐左右,下笔时心思安宁沉静如水,他的字是摒弃情绪杂念的汉字本身,是勤奋练习加优良资质的成果;西南王的字迹变化多端,一笔一墨中都蕴含着浓浓的情绪,他的字是情绪的表达,并不为修书法,是纯粹的天赋。依我看,他们二人的字各有千秋,并没有高低之分,你却有些偏袒西南王。喜爱唐大人书画的人只不过是纯粹喜爱他的书法绘画;但喜爱西南王书画的人,恐怕喜欢的是西南王这个人。”涂清澈眼眸清亮若有所思,半晌作揖道:“前辈高见!”华府老者突然大笑一声似乎自觉失态又瞬间板了脸,涂清澈越发觉得此人可疑。
二楼厅脚有两个人影,绛紫长袍摸着自己的断臂笑问湖蓝绸缎:“王爷,幼年我做你的伴读时时常有人将我们的字画放在一起评比,当年我没有一次赢得过你,如今我总算能赢你一回。您写这一幅字画时,是否真的是用酒研墨作得的?”湖蓝绸缎一笑了之,并不答话。
一时间厅内又安静下来,画前走出几个衣着相同打扮的人来,他们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声音低哑难辨道:“老规矩,南向这一幅一千金起。”厅内陆续有人报出高价,涂清澈听得连连咋舌,这双仪城果然不是普通人来的地方,一幅字画竟能抬到如此高价。此间所立之人多富贵,家中银两怕是要比国库丰盈许多倍,怪不得皇帝要动它的心思,看来擒龙道中藏着的多半是此处的金银藏宝。又报了十余次价,这幅唐燮的洛神赋最终以五千金的价格成交。
很快,北向的画开始竞价。底价一样是一千金,底下寂寂无声,过了许久有人喊道这画不吉利最多值五百金,又有人说最多值三百金,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语价钱竟往低处走了。在二楼面具后唐燮偷偷看了一眼决明子的面容,心中着实舒坦。
涂清澈浑身都抖了起来,他握紧颤动的指尖,高声道:“我出千金,一字千金。”清越稚嫩的声音响彻大厅,人声稍有停顿,立刻又喧哗起来。画前面具人问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出价四万金?”涂清澈尚自发抖,他捏紧了拳头道:“不错!”面具人又道:“小公子可带足了银两?”涂清澈顿时难堪起来,他手中的汗水浸湿了玄机匣,面红耳赤道:“我下个月这时便给你送来。”大厅里又一次哄然大笑,他们不再看画,纷纷议论起这个小小少年来。
拄拐老者凑上前去,对面具人说了几句话,那面具人点了点头,对涂清澈道:“既然小公子与这画有缘,便拿手中的玄机匣来换这幅画吧。”涂清澈顿觉意外,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位华服老者。众人听见‘玄机匣’三字喧哗更甚,对面前少年的身份各种猜测,都对着涂清澈指指点点。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道:“我出四万金,买小公子手中的木匣子。”涂清澈闻声回首,一眼看见了二楼厅角似笑非笑的决明子,他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决明子拍了拍唐燮的肩膀,低声道:“若不想让这小子和你的身份暴露,就早早把钱付了。”他说完又拍了拍唐燮的肩膀,那样子仿佛是在嘱咐自己的随从仆人。戴着银色面具的唐燮看不清面目表情,他愣了片刻,冲楼下面具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守规矩。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决明子看了涂清澈一眼,涂清澈跟着决明子的身影走了出去。决明子脚步轻快一路走在前面,涂清澈步履沉重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决明子走出好远发现他没跟上来,便停下来等他。涂清澈蹭着脚步走上前,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决明子躬下身去看他的面色,却发现他正咬着唇无声落泪,他泪水连连地抬起头来,委屈道:“我替你不平。”
☆、布局之人
决明子引着涂清澈来到了一间静谧屋内,自柜子里取出一罐茶叶冲了一壶茶,他对房内的陈设分外熟悉,热水也像是时常更换,似乎是醉月楼的常客。他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尚自垂泪的涂清澈,徐徐开口道:“那一年我与你差不多大,偷着来到了这双仪城中。我梦中梦见青冢旁有一位酿酒的白发老翁愁肠满怀,将怀中一坛酒递给我,我们对饮畅谈直至达旦,后来之事大多零落,我醒来时唇齿尚余酒香,便寻着梦中足迹重走一边,不想竟真的看见了一座青冢,挖出许多坛尚未开封的酒。听旁人说,这里之前真的有一个酿酒的老翁活过一世。我感怀不已,开封醉饮,蘸酒研墨作了这幅字画。所以,你猜测之事确实是真的,这酒的名字也的确叫做‘醉生梦死’。昔年我做皇子时,时常有人将我与唐燮的字画拿来对比,他们嘴上恭维私下却诋毁我行为荒诞不似皇族,说那唐燮却像是王爷投错了胎。我生在皇家,却十分不想约束在规矩中,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王爷。我爱荒诞的山野故事,爱乡间的淳朴姑娘,爱清隽的山河百花,唯独不爱刻板深沉的重重宫殿和城府深沉的心计阴谋。尽管我如今是个放浪形骸的无赖,但尚存有一息皇子的气节,我着实感激你方才维护我的言行。我深知你是为你心中的王爷鸣不平,并不为如今的我,但我还是想向你道声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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