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渐渐缓了,他慢慢远离了城区,回到军队驻扎的地方。
那些百姓,都不是他想关心的,这个天下,他也不稀罕看上一眼,什么家事国事,只要天不塌下来,他就依然我行我素。他所在意的,就只有李冼而已。
如果说,他愿意用余生全部的气运,来换林如轩平安,那么,他却愿意用余生,来换李冼平安。
弟弟和情郎,他永远会选择弟弟。
塔悍军队驻进了代州城,可是斛律孤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那代州城,早已变成了一座空城、一座死城。士兵们本想进城掠夺些财物,却发现这城里什么都没有了,所有商户民宅,早已人去楼空。
只有那么几十个死也不愿意搬走的百姓,撞上他们的刀刃,以死明志。
早就听说代州百姓撤离家园,却没想到,竟走得如此彻底。
斛律孤气得火冒三丈。
他发了怒,自然要找人泄愤,而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李冼。谢言也生气,便没有阻止他迁怒李冼。
李冼正在账内抄录道德经。
斛律孤见他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时更是暴跳如雷,一把抓过他正抄的纸,撕个粉碎:“我让你抄,我让你抄我让你抄!”
李冼停了笔,抬起头看他,随后发出一声蔑笑:“可汗陛下,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你就像一只,刚被人抢走了食物的猴子。”
“你!”
斛律孤气得在原地打转,恨不得一刀把他宰了,“好你个李冼,你竟敢给我一座空城!”
李冼把笔落在笔架上,“可汗要的是‘代州城’,我大胤给你的,也是‘代州城’,同样是代州城,又有何不妥呢?即便空了些,可汗陛下住进去,那不就不空了么。”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
李冼微笑:“谢可汗夸奖。”
“好,好!好!!”斛律孤怒火中烧,“你不是喜欢抄书么,来啊!把我塔悍的书籍拿来给他抄!”
侍卫很快拿来了几本书,斛律孤狠狠把书摔在李冼面前,“抄吧!你不是喜欢么,抄吧!”
他盛怒之下,却没发现李冼眼中闪过一抹光芒,他垂了垂眼帘,手指摸上书页,继续激他道:“这装订排版,都是仿照我大胤的款式,这纸张,八成也是从我大胤进的。只不过把内容换做你们塔悍的文字,便可以说是你们的书了?呵呵……依我看,不过是失败的模仿品。”一摔,把书籍扔在桌角。
“你……你!”斛律孤胸脯一起一伏,怒目圆睁,“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我敢侮辱我塔悍?你是不是活腻歪了!”他双臂撑在桌上,凑近李冼,“我告诉你,总有一天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把我惹急了,你不会有好下场!”
他又把书按在他面前:“我命令你,给我抄!三天之内抄不完一本,有你好看!”
斛律孤怒气冲冲地走了,李冼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激将法,还真是屡试不爽。
他慢慢翻开那本书,里面的文字和汉字完全不同,不过根据所配插图来看,这应该是一本讲神话传说的书,不过画得非常粗犷抽象,他也看不太懂。看来,想凭一人之力破解塔悍文字,着实还是有些难度。
斛律孤,还是得从他身上下手。
他笑了一笑,重新翻开道德经,开始抄录。
三日之后,斛律孤再次来看李冼,却发现他竟一字未动,依旧抄着那本道德经。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暴怒,而是尽力克制着情绪,问道:“你为何不抄?!”
李冼没抬头,笔下也不停,“看不懂,抄了又有何用。”
“看不懂?”斛律孤冷哼,“看不懂也得抄!我让你抄,你就得抄!”
“不抄。”
“你敢!”他上前两步,拿起一本书,“看不懂是吧?好,我教你!”
李冼知道他上钩,再添一把火:“我凭什么要学?”
“就凭你是我塔悍阶下之囚!”
斛律孤翻开书页,摊开在他面前,“给我听好了,我念一句,解释一遍,你就给我抄一句!你要敢漏了一个字,看我不打断你的骨头!”
李冼别过头。
“你给我看着!”斛律孤怒喝一声,李冼似乎被他一吓,屈服了,慢慢拿起了笔。
他又瞪了他一眼,“给我好好写!”开始从第一句念起。
他念一句,李冼便写一句,面上似乎只是敷衍,实际上却早已把他所教全部铭记于心。对方教得越多,对他便越有利,他巴不得这个家伙自投罗网,好为人师,助他早日破解塔悍文字。
斛律孤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跳进了李冼的圈套。
“我不抄了。”李冼突然扔了笔,皱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不知所云!你们这些狗屁文字,鬼画符一样难以辨认,比我族汉字,差了不知多少!”
“你!”斛律孤果然又被惹恼,“你再诋毁我塔悍文字,我让你给我抄上十遍!”
李冼把那书一合,扔在一边,“今日不抄了,改日再说!”
主要是……他记不住那么多啊……
斛律孤竟出奇的没有再发难,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本王今天高兴,就不跟你计较了。”他在李冼旁边来回踱着步,“你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身为一国之君,竟敢只身入我塔悍,你当真不怕我哪天一时兴起杀了你?”
李冼面不改色:“你不敢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杀你?杀了你,你们胤将会大乱,那个时候我再起兵攻打,相信不过数月就能攻下你们的都城。”
“你错了。”李冼微笑着,“斛律孤,你不要试图从我嘴里套出什么话,我只能告诉你,想让我大胤乱起来,就凭你塔悍,还不够格。”
斛律孤哼了一声,突然停下脚步,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伸手从李冼颈间挑出一根黑色细绳,“这是何物?”
李冼顿时浑身僵硬,大惊之下故作镇定道:“放手。”
“哦?”斛律孤似乎看出他神色异常,顺着那黑绳牵出上面的吊坠,“我这人有个毛病,越是不让我看,我就越是想看。”
李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再说一遍,给我放手!”
“你当真觉得你能拗得过我?”
斛律孤一手扣住李冼手腕,用力一拧,在他吃痛的当口另一手硬拽下了那枚吊坠,捏在手里,随后放开他,退了一步。
深潭里的墨龙忽然睁开眼睛。
☆、63
细绳崩断,在李冼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痕。
他按着自己的手腕,怒视斛律孤,而后者正在细细端详那枚吊坠,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的鳞片,漆黑如墨,光润凉滑。
他没见过这东西,自然起了想要留下来把玩的心思。
“还给我!”
自从李冼来了这里,斛律孤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不由觉得十分有趣,看着他怒中带惊,惊中带怕的神情,更是想要捉弄他一番,再退两步,“我们塔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你凭借自身实力抢夺到别人的东西,那么这件东西,就是你的。”
李冼握紧双拳,“真是强盗!”
“对,我们就是强盗,可你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又能拿我们这些强盗怎么样呢?”他笑得开怀,“还不是忍气吞声么?”
“你这畜生!”
李冼突然站起身来,抄起桌上砚台便朝斛律孤砸去,被他再一次擒住手腕,凑在耳边:“你又何必以卵击石呢?看来,这件东西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松了手。
砚台里的墨顺着李冼的手淌了满臂,衬在他白皙肌肤上,格外刺目。
斛律孤转身离去。
深潭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
墨问瞪圆了两只龙目,龙须摆动,鼻中气泡连串而出,身体弓起,倒像是要吃人。
——他感应不到李冼了。
黑蛇早就跑到一边躲着,远远地看他,心说自己也没碰到他逆鳞啊,怎么莫名其妙发起火来……
估摸着是他那小情人,又出事了?
砚台从手中滑落。
李冼跌坐在地,眼眶通红,眼神涣散。
龙鳞……
墨问,我该怎么办?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账外,这片营帐区后面大约两百步的地方,流经一条小溪,那里也是他被允许去到的最远的地方。
他走到小溪旁。
溪水很浅,最深处只到他膝盖,水也很清,很缓,约莫是从附近哪条河流出来的细小分支,斛律孤便在此安营扎寨,方便随时取水。
李冼蹲下身来,撩起袖子,把沾满墨迹的手臂浸到水中,让水流慢慢冲洗。
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李冼,你要振作。
他伸手拍碎了那倒映,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溅的墨点,有些嫌恶,索性脱了衣服,下入水中。
夏天的水不算特别凉,却还是激得他抖了一抖,瞬间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拿干净的衣物过来。
——却再也没有墨问来帮他。
他蹲在水里,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忽然把脸埋进水中,憋气到不能再憋,才抬起头来,大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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