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齐牧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反被叶昭拿来羞辱于他,他真的是心凉至极。想当初,他与叶昭年少时便认识,曾也推心置腹,共谈人生,今天,竟走到这无可回头的地步,悲哉!
“侯爷不必动怒。”殷子夜走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公道自在人心,那一仗,侯爷虽未得胜,却彰显了侯爷的立场与决心,不然,闻若兄何以会弃叶昭而投奔于侯爷呢?明白侯爷之人,又何止闻若兄一个?”
齐牧的怒意缓和了些,摇了摇头,“叶昭此贼,辱骂本侯也罢了,竟连本侯已故的家人都不放过,用心险恶!”
“何人不知,侯爷乃齐家一枝独秀,出淤泥而不染,一身凛然正气从不曾消亡。侯爷既能对天下有才之士不问出处,何以对自己又耿耿于怀呢?”
殷子夜此言,针对的并非齐牧话中的已逝家人,而是针对齐牧。因为殷子夜深知,齐牧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直言不讳地说齐牧出淤泥而不染,侧面也表明了他自己对齐家的评价。可这是事实,齐牧即便嘴上从不明言,心中却不止一次地以自己长辈们的所作所为为耻。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亲人啊。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到十恶不赦,至少没害死过什么忠臣义士。他已逝去多年,齐牧每每忆起这位父亲,想到的,便是他须发皆白、身形颤微,也仍殚精竭虑地为齐家子孙谋划将来的模样。父子立场不同,令齐牧无奈,但父亲的执着与苦心,又令他心痛。
说齐牧一枝独秀,不算过誉。齐家之中,确实就他比较与众不同,不畏权贵,一心为民,在朝廷为官那些年,没敛到多少钱财,反而自己往外倒贴了不少。当然,他明白,这一切也是托了齐家的福,若非他父亲位高权重,若非他齐家家财万贯,他闹出了什么事都给他担着,轮得到他那么任性吗?对齐家,齐牧一方面心怀感恩,一方面引以为憾。
谁都知道,“宦竖遗丑”这一茬,是齐牧最敏感的点,谁都不敢轻易揭起。叶昭这哪是揭人伤疤,简直伤口上撒盐,下手狠辣。不过也是,都兵戎相见了,难道还指望以后依旧是朋友吗?
“英雄不问出处……”齐牧重复着这句话。没错,他对待部属,一直本着这个原则,大概是他深切地体会过因为家世背景而被人冷嘲热讽的心酸感受。这一点,叶昭应该也是感同身受的,他由于为侧室所生,没少被他嫡出的弟弟叶臻挤兑,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偏偏叶昭眼高于顶,心高气傲,极重门阀,以自己叶家四世三公的地位而自傲。
“至于叶昭其余之言,”殷子夜笑了笑,“均为无稽之谈,孰是孰非,天下之士心知肚明,叶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侯爷若真往心里去,岂不未战先输?”
“再说,”殷子夜又道,“侯爷可从来不是拘谨于俗世外论的平庸之人。”
齐牧不再言语,心中的激动,被殷子夜这简洁的几句话抚平了不少。是的,齐牧在乎名声,可他不会为名声所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来当机立断,毫不迟疑。
而殷子夜之言甚为微妙。孰是孰非,心知肚明,他却没有明言究竟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的又是些什么。殷子夜一直强调,乱世当用重典。何为正义?一个词可以解释得很明白——成王败寇。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由胜者书写。真的有绝对的是与非吗?齐牧迎了天子入盈州城,叶昭尚可说他挟持天子,独断专权,可假如当初率先抢到天子的不是齐牧,而是叶昭,那么叶昭更可冠冕堂皇地将齐牧贬斥为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说到底,都是一套漂亮的zheng治说辞。
☆、举步维艰
天下之士,有人真的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而有人,则是各为其主,与正邪无关。何况,殷子夜心底深处,朝廷,至少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这一脉所谓的真命天子,绝不代表正义。
当整个环境、整个世界本身就是错的时候,再去论当中每一个人的是与非,有何意义呢?
是的,叶昭睁眼说了很多瞎话,可有一点,他说对了,那就是当今的朝廷,确不再是天子的朝廷,而是齐牧的朝廷。天子是一个虚壳,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无论他落到了哪位诸侯手上,想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从许非作乱开始,杜姓的皇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君权神授,天赋皇权,这些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也拯救不了他们。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改朝换代乃历史趋势,在所难免。而他们,恰恰处在了历史洪流波涛汹涌的一个节点,得以参与一场惊心动魄、传承千秋的群雄逐鹿,王者争锋。
对这篇“精彩绝伦”的檄文,齐牧气得不轻,但也没太纠结,该干的活还得干,很快就点兵出发,迅疾前往安州解决杜灼了。
此役,齐牧大败杜灼,不仅俘虏了他妻子,还生擒了他手下的猛将江屿,只可惜,还是让杜灼寻了空隙,仓皇之中只身逃脱,没能斩草除根。
一如殷子夜所料,杜灼都被齐牧击败了,叶昭那边还是什么应对都没有。探子有消息传来,说是叶昭营中确有人劝他趁此机会攻打齐牧,可叶昭以幼子患病为由,始终没有动作。就这样,齐牧迅猛而去,平安而回,这次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叶昭决一死战了。
战争开始进入白热化状态,两军的首次正式交锋终于来临。天寒地冻的二月,叶昭的大军进军水阴,打算渡河南下,寻战齐牧的主力部队。叶昭首先派出大将严尤作为先锋攻打辉城的郡太守杜雨,意欲抢占苇河南岸的重要据点,力保叶昭的主力大军顺利渡河南下。
四月,齐牧决定主动出击,亲自领兵解救辉城被围困的窘境。这时,沈甘智为齐牧献上一策。
沈甘智认为,叶昭兵力众多,正面硬碰恐怕难占上风,于是他建议齐牧行声东击西之计,以分散叶昭的兵力。沈甘智策划的路线是,先引兵往西南方向至唐谷渡口,佯装要渡河袭击叶昭后方,如此一来,叶昭必定分兵前往,齐牧再率轻骑以迅雷之势去进击围攻辉城的严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起制胜之效。
齐牧依计行事。果不其然,叶昭中计,分兵唐谷,齐牧乘机率领轻骑,遣大将廖璋及原杜灼麾下的江屿为前锋,急趋辉城。这一战中,江屿以万人不敌之势,霸气凛然地冲入敌方大军之中,亲手砍下了敌方将领严尤的首级,并送到了齐牧面前。叶昭军群龙无首,大失方寸,溃败而散。
叶昭马上率主力部队渡河追击齐牧,这回派出的先锋是与严尤齐名的悍将文骏,与在安州兵败后投奔于他的杜灼。齐牧兵马相比叶昭本就少得寒碜,与严尤一战过后,约有数百骑兵,驻于辉城之下,而文骏与杜灼则带领着数千骑兵以及后继的步兵追赶而来,乃齐牧十数倍的兵力,形势颇为严峻。叶昭也不是个完全的草包,他很清楚这次若能逮到齐牧,以彼此的军队差距,齐牧必败无疑,那么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怕是要就此结束了。而之前损失了一个严尤,简直微不足道。
生死关头,存亡之际,齐牧当即下令,命士兵解鞍放马,并将一应辎重弃置于路旁,部队则悉数藏好。不多时,叶军浩浩荡荡地逼了上来,见此情景,即刻阵型大乱,纷纷下马争夺资粮财物。叶昭平素军纪不整,军令不肃所导致的问题,这会儿无疑体现得淋漓尽致。文骏一如沈闻若当时的评价,是个与余住无二的有勇无谋的匹夫,倒是杜灼一下子就看出了齐牧的诡计,可这些都是跟惯了文骏的士卒,他虽为叶昭点名与文骏平起平坐的将领,可谁会真的听他的话?杜灼叫也叫不住,拉也拉不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乱来。
便在此时,齐牧一声令下,齐军杀声震天地冲出,一举击溃叶军,杜灼再次从齐牧眼皮底下逃走,叶昭的另一员大将文骏则被杀于乱军之中。齐牧终于率众顺利退回到了鸣都。
双方几次交锋下来,叶昭人数虽众,却一直没讨到好,反而一连折了他麾下两个最声名显赫的大将,就这样,叶军的锐气受到了重创,叶昭没有再急匆匆地立时进攻,稍稍地缓了口气。
可无论如何,叶军兵多将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七月,叶昭主力进军鸣都正北方向的越幽,眼看就要与鸣都的齐牧对上了。
八月,叶昭大军逐渐接近鸣都,依沙地立营,东西横亘了约数十里,齐牧这边同样筑垒立营与叶昭对峙。
九月,齐牧一度率军出击,但叶昭兵力实在雄厚,齐牧并未能占据上风。无奈之下,齐牧只得继续回营坚守。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时,齐牧营中,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的消息: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东南势力阳州方华,终于坐不住了,意图趁着齐牧自顾无暇的这当口,发兵偷袭齐牧的老窝——盈州城!
这一次,与以往的情况都大不相同。齐牧面前,是叶昭,数倍于他的兵力的叶昭,双方从开战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于鸣都对峙了近两个月,齐牧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抽调兵力回后方保卫盈州城。这场对峙,他实则已然十分辛苦,显而易见地处于劣势,齐牧根本是在苦苦支撑,一兵一卒都抽不出来。而他若退兵,叶昭毫无疑问会乘胜追击,一路打到盈州城,那齐牧据守鸣都的意义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