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了好一会儿,齐牧放缓语气道,“顾决,你先退下。”
“是。”顾决心里松了口气。说实话,但凡是齐牧那些和殷子夜扯上关系的事,他都不想管。了解得太多绝对不是好事啊。
齐牧拉着殷子夜又返回营帐里,松开了手。殷子夜后退两步,不自禁地揉了揉手腕。
齐牧一瞬间想问是不是攒疼他了,却忍住了。当下,他要处理更重要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子夜,你可明白,这一仗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打不下来。”
“……”
“行军,那是风雨无阻地赶路,作战,更是灭绝人性的厮杀,一个紧急军情,就可能要立刻转移或撤退,每天都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还有可能面临军粮不继、物资不足等诸多问题,你知道……”齐牧已经不懂要如何表达了,“你知道这到底会是种什么样的经历吗?!”
“我知道。”殷子夜静静道。
“你不知道!”齐牧喝道,“军营是你能长期待的地方吗?奔波劳碌、风餐露宿,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你说,你是不是不想活到明年了?!”
“……”
齐牧长长地叹口气。
“我知道。”殷子夜轻声道,“侯爷身上的每一道伤疤,是在哪场战役里如何得来的,我都记得。侯爷多少次差点命丧他乡、多少次幸运地死里逃生,我都记得。侯爷所痛失的爱将与友人、侯爷所经受过的刺骨锥心,我都记得。”
“……”这次,轮到齐牧无言以对了。
是啊,多少个月夜里,他们开怀畅饮,对酒当歌,互抒胸臆,互诉衷肠,他那些豪放的酒后之言,却没想到,殷子夜,全都刻在了心里。
“侯爷,”殷子夜看向他,“你的忧虑,子夜明白。可侯爷能否也听子夜一言。”
“……”
“如侯爷所说,一个紧急军情,便要立即做出应对,迟误不得。正因此,子夜必须随在侯爷身边。兵贵神速,两军交战,形势瞬息万变,风云莫测,需要主将迅速果决的机变应对,否则军机延误,后果当不堪设想。待盈州城与侯爷的书信往返来回一趟,只怕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个中道理,侯爷定然比谁都清楚。”
齐牧默然。
正如他要殷子夜回去的理由,殷子夜都明白,而殷子夜执意不回的理由,齐牧同样也明白。每当碰到难以决策的问题,齐牧首先想到的便是殷子夜。他当然也很想将殷子夜带在身边,以便随时交流。然则……
“侯爷还想发生像上次安州那样的事吗?”殷子夜道,“如果侯爷执意遣我回去,那么子夜终有一日,也会再度来到侯爷面前的。”
“你……”齐牧被殷子夜噎得语塞,这家伙,难道在威胁他?
他堂堂三州之主,连天子都要礼让他七分,竟有人敢当面威胁他?
而且,他还拿面前这人没办法。
因为这威胁确实起作用了。
齐牧心中苦笑。
殷子夜走近几步,“子夜不会给侯爷添麻烦,侯爷大可不必顾忌于我,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子夜定不拖侯爷后腿——”
“别说了。”齐牧将他搂进怀里。
齐牧认了。
把他放在盈州城不管,他会乱来,倒不如留在身边,还看得踏实些。
齐牧没有为殷子夜另寻住处,而是堂而皇之地让他住到了自己的营帐里。这事,除了顾决之外,其他人没怎么多想。大敌当前,大家可都紧张着呢。
一向身体健朗、不畏严寒的齐牧,这次命顾决去备足了被褥、炭火等保暖之物,顾决心知肚明,并不多问,闷声一一办妥。
安置得差不多了,齐牧才忽然想起,“对了,你怎么说动何炎那家伙帮你的?”
不仅齐牧,众人都大体知道,何炎与殷子夜有过过节,还不止一次,第一次何炎骑马撞倒了殷子夜,第二次殷子夜出言阻拦,令齐牧没有允诺何炎去打灵会山一战,第三次何炎遇见骑着齐牧的盘龙宝马的殷子夜,惊到了盘龙,致使殷子夜坠马,第四次更严重,何炎差点要了殷子夜的命。
平常人看来,这仇真的结大了。齐牧实在想不通,以何炎那个火爆脾气,生平最看不起文绉绉的弱质文人,何况他明摆着看殷子夜就不顺眼,这回怎么破天荒地把殷子夜给捎来了。而且,听他那会儿那言辞,好像还对殷子夜颇有好感?
“没办法,我只能找何将军。”
“哦?”
☆、对症下药
“侯爷这次进据水阴,随行部属中,除了耿直的何将军,还有谁敢违抗侯爷之命,偷偷把我带上?”
齐牧点头,“这倒也是。”齐牧军中的法纪之严众所周知,曾有一次,他所率的部队不小心踩踏了农人的庄稼,齐牧当场表示要自刎割首以示谢罪,被部属纷纷拦阻,后来便割发代首,以表忏意。当然,这是做戏了,可这一场戏便是要令士卒们将铁般的军令铭记于心,不敢轻犯。
“不过我还是好奇,你怎么说服他的?”齐牧又问。
“侯爷觉得,何将军为什么不喜欢文人?”殷子夜反问。
“他那是武夫的偏见。”齐牧摆手。
“可每次征战,侯爷都会重用何将军。”
“何炎打仗确是一把好手。”
“没错。何将军骁勇善战,万人莫敌,作战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绝不退缩。此乃何将军过人之处。他认为文人纸上谈兵,光说不练,坐享其成,甚至贪生怕死。动几下嘴巴子,便能收获荣华富贵,何将军怎么看得惯?”殷子夜缓缓道。
“文与武,缺一不可。”齐牧沉吟道。他自己,便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所以侯爷可为天下之主,何将军可为一方悍将,人各有志,人各有位。何将军一辈子的成就都是拿命在拼,他有此等想法,实在人之常情。若非要让他去理解文人的城府,岂非强人所难?侯爷深明其中之理,这便是侯爷的容人之度。”
“哈哈哈。”齐牧笑道。
“要说服何将军,实则不难,读懂人心,对症下药便可。何将军生性直率,并非小肚鸡肠之人。过往之事,子夜若能放下,何将军又如何会耿耿于怀?子夜深信,何将军并非有意敌对子夜。而子夜愿与侯爷同生共死,何将军有何理由加以阻拦?”
“然后你就那么大胆地去找他了?”
“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侯爷若当初便愿意带上子夜,子夜也不用费这一番功夫了。”
“这是怪我了?”齐牧眉毛一挑。
“不敢。”
“服了你了,连何炎都倒戈相向了。”齐牧无奈摇头。
“侯爷应该欣慰,”殷子夜笑道,“何将军所以愿意帮子夜,正因为他忠心耿耿于侯爷,将侯爷的天下大事置于个人好恶之上。”
“你说什么都有道理,”齐牧道,“保不准哪天你把我身边的人都策反了,我想治你都治不了了。”
“……子夜还没这本事。”
军营之中,暂且还算相安无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暴风雨前的蓄势待发。某次巡军时,齐牧将殷子夜的那番话大致与何炎说了,听得何炎一愣一愣地,差点热烈盈眶地想直接冲到齐牧营帐跟殷子夜好好握个手,被齐牧给拦住了。他第一次听到一个文人这样夸他,而且夸得如此到位,说的都是他心底里的话。“唉,我以前对殷小弟是不太地道,让他受憋屈了,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吧。”齐牧眺望远方,道,“好好把这一仗打完,才最实在。”
“说的是!”何炎劲儿又上来了,“打他叶昭个满地找牙!”
十月,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随着天气的严寒逐渐加剧,殷子夜走动得愈加少了,时常在齐牧的营帐里一待就是半日。这天,齐牧回到营帐里,见殷子夜已经躺下了,不由微微皱眉,走到他身前坐下,轻轻地掀开被子。
“侯爷……?”殷子夜没有深睡,马上睁开眼睛。
“怎么了?脸色不是很好。”齐牧说着,伸手就探上他额头。
殷子夜任由他的动作,齐牧没觉出什么异常,稍微松了口气,“叫军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殷子夜坐了起来,“休息一会儿就好。”
齐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是不是腿疾犯了?”
“……”殷子夜并不作答,这反应令齐牧心下了然。
殷子夜左腿的腿伤早已愈合,可一到寒冬,痛楚便难以抑制,除了喝酒以麻痹神经,便只有睡着时能减轻一下症状了。然而最近,殷子夜已越发难以入睡。齐牧每日就睡在他身旁,也能察觉一二。
见齐牧也凝眉不语,殷子夜道,“侯爷不必为子夜挂心,此乃顽疾,即便把大夫叫来也无济于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还有一个漫漫严冬,如何忍?齐牧心道,只没有明说。纵他有无上权力,也总有些无能为力的事。
齐牧走出营帐,唤来顾决,向他招了招手,让他靠近,顾决不明所以地凑过去,齐牧压低声音道,“你帮我去弄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