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做事的?药都凉了!”
齐牧声音里一显露出怒意,大家忙把头低下,阿罗说道,“少爷他……他不肯喝药。”
“不肯喝你们就让他不喝?”
没人敢答话。
齐牧没打算真与他们置气,大手一挥,“还愣什么,去把药热了。”
殷子夜这会儿本就没深睡,齐牧进来时便有所察觉了,待听得真切是他的声音,即刻惊醒,“侯爷?”马上坐起身来。
“先生睡得可好?”齐牧回头看他,声音当即温和了几分。
“不知侯爷前来,殷某……实在失礼。”可不,殷子夜长发散乱,因几日不外出,只穿着朴素的睡袍,哪有一点待客之道?
“是本侯招待不周,殷先生不介怀就好。”
“不敢。”殷子夜顿了顿,切入正题,“对了,灵会山一役可顺利?”
“一切如先生所言。”
殷子夜欣慰地点了点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此次万州反民涌入盈州,对侯爷而言既是危机,亦是转机。百姓乃天下之本,这是侯爷的第一笔财富。第二笔财富——”
“我知道。”齐牧笑了笑,按了按他手背,“第二笔财富是当今天子。殷先生的话,本侯没有忘。倒是殷先生,现在先顾着身体要紧,别费那么多心了。以后须先生襄助本侯的时候还很多,先生可要好好保重。”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丫鬟端着托盘上来了。
熟悉的味道一飘来,殷子夜便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药热好了,”齐牧亲自拿起药碗,递到殷子夜面前,“先生先喝药吧。”
“……”
殷子夜看着那碗褐色的东西,默然不语。
“殷先生?”齐牧又道。
“……此等小事,岂敢劳烦侯爷挂怀——”
“先生的身体怎么是小事呢?”齐牧心下了然,面上仍不介意与殷子夜周旋着,“先生,请吧。”
“……”殷子夜终究微微侧过脸,“殷某稍后再用药。”
齐牧有点哭笑不得,“殷先生心怀天下,怎么也如孩童般任性?”
“殷某残躯一副,终日以药续命,实是颇感厌倦。”殷子夜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许多,他并不喜欢怨天尤人,尤其在外人面前,便是对沈闻若也甚少谈及此等心思,然此时此刻,他却不想顾及那么多了。
齐牧愣了愣,“先生这是什么话!先生只管放心,陈大夫乃本侯重金所聘的再世神医,有妙手回春之术,先生尚如此年轻,只需好好调养,不必忧虑太多。”
殷子夜沉吟半晌,“天命难违。”
“非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如何,也得先尽力谋之,再谈成败。先生此前对本侯的进言,不正是此理吗?”齐牧道。
“……”殷子夜澄澈的目光怔怔地看向齐牧,不知如何作答。齐牧单手捧着药碗,又往殷子夜面前递了递,“来——”
殷子夜条件反射地躲开了脸。
不是他不想给面子齐牧,而是那股味道真的一闻到就想吐。
从前在殷家,也只是体质较弱,家里人照看得仔细,尽量以补品炖汤等食物疗养。自打入了侯府,日复一日记不清喝了多少中药,殷子夜早就觉得食不知味,唯有醇酒的郁香还能勾起他一点向往。
“殷先生,”齐牧故作为难,“你若执意如此,看来本侯只好亲自喂你了。”
殷子夜以为自己听错了,讶然地转过脸来。
“先生真的要等本侯动手?”齐牧最后问了一句。
齐牧话说到了这份上,殷子夜不敢倔强了,双手接过药碗,在齐牧一动不动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端到嘴边,如赴黄泉般闭着眼吞了一口。
“咳——咳咳……”
近几日的汤药里掺了粉末,比以往的更难以入口,殷子夜没忍住,吐了出来,霎时一片污浊沾到胸前,继而滴落到被子上,最惨的是,手上的瓷碗也没拿稳,有些许药液撒到了齐牧身上。
“侯爷——”殷子夜甚感狼狈,“殷某实在抱歉……”齐牧却没有去在意自己身上的污渍,一把接过殷子夜手上的药碗放到一旁,一手给他顺背,另一手拿过丫鬟递过来的毛巾给殷子夜擦去唇边的汤药,这令殷子夜更尴尬了,推辞也不是,接受也不是,一圈仆人忙成了一团,他则独自傻傻发呆。
“先生还好吧?”齐牧问道。
“殷某无事。”殷子夜摇头,略是担忧地看了看齐牧湿了的衣服。
齐牧吩咐下人,“去给殷先生备些果脯蜜饯好送药。”未几,又道,“还有,换一床新的被褥。”
“又给侯爷添麻烦了。”殷子夜不好意思道。
“先生既住在本侯府上,本侯理应尽地主之谊,先生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本侯,本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不负先生。”
齐牧这段日子礼待贤士的事迹,很快传遍了盈州城上下,他当日抱着落马的殷子夜回城的那一段路,实在太多人见到了,齐牧在盈州本就颇有声望,这件事更被添油加醋,说齐牧不拘繁礼,不惜纡尊降贵以诚待人,诸如此类云云。加之灵会山一战后齐牧适时地安抚这些流民,投降的俘虏一概不杀,反而恰当地加以安置,一时之间,齐牧不仅在盈州上下声名大振,还渐渐地传到了四方之地,已有好些其他诸侯的门人部将千里迢迢前来示忠于齐牧了。
有关迎天子一事,齐牧就这个问题与部属们进行了商谈,不出所料,不少人强烈反对,所顾虑之处大体与齐牧先前所想相去不远。再者,天子身边还有几个部将,虽兵力不多,在诸人看来,也是个隐患。大家争论得激烈之时,沈闻若向齐牧力陈利弊,极力主张必须保住天子,这让齐牧进一步下定了决心。
齐牧行动很迅速,十一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西都朝廷上书请天子入盈州城。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殷子夜也十分赞同,毕竟盈州是他扎根之地,西都朝局混乱,实非齐牧之力所能掌控。当今天子自登基之后,根本没有当过一天真正的皇帝,先是经历了一场血洗皇宫的噩梦,然后许非强行进入西都,喧宾夺主,让天子日日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把许非盼死了,又被群臣干政,他对所有政令除了点头说是,没有其他的话语权。这个形势之下,天子能平安地活下去,已然心满意足了。现今割据一地的盈川侯忽然殷切而恭敬地请他入主盈州城,天子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于是在盈川侯派出的军队护卫之下,连夜出逃西都,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盈州大地。
齐牧该做的功夫还是做得极其到位的,至少吃穿用度上让天子回到了一个皇族该有的舒适。但齐牧麾下绝大部分的人都清清楚楚,这个皇帝,乃一个幌子而已。他们真正的主子,是齐牧。
☆、王佐之才
天真而年少的天子这会儿对齐牧还感激涕零,没想明白等待他的是怎样残酷的命运。
寒冬腊月不期而至,不过这一个冬天,殷子夜偏远的厢房显然多了好些生气,除了沈闻若雷打不动的探望,齐牧也时而会过来走动一番。
令殷子夜格外惆怅的是,在陈大夫声色俱厉的一再交待下,不论沈闻若,还是阿罗,都站到了统一战线坚决不让他喝酒。齐牧那更不用说了,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然而,齐牧这夜一踏入殷子夜厢房的门口,就闻到一股酒香。
他当即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大家都低下了头,阿罗也没敢答话。
齐牧大踏步走进去,但见殷子夜正自顾自地给自个斟酒,刚要仰头饮下,手中酒碗倏地被齐牧拿走了。
殷子夜一瞬有点茫然,抬头看了看来人,半晌,不言不语地起身,没有理会齐牧的打算,再去寻一个空碗。
他这模样实在与平时谦恭有礼的翩翩公子形象相去甚远,齐牧愣是没回过神来,殷子夜趁着这当口,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
齐牧几步过去,再次一把夺下瓷碗,“大夫不是说了殷先生不可喝酒?你们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几个丫鬟都不敢作声,阿罗跪倒在地,“老奴没有办法呀,少爷闹了大半月了,非让老奴出去买酒,老奴不买,少爷就要自己出门,这天寒地冻的,老奴怎敢放少爷出去,可就是拦他不住……老奴想着少爷喝了这一次,应该就能安分点了……”
“荒唐!”齐牧怒道,“关乎先生身体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阿罗把头埋得更低了,“侯爷有所不知,少爷他……他……”
两人说话间,殷子夜又一个盛酒的器皿没了,不管不顾地伸手就要去抢齐牧手中的瓷碗,齐牧把手一抬,殷子夜便够不到了,他却不依不挠,似乎全然没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谁,醉意朦胧地蹙起双眉,整个人靠到了齐牧身上,“给我……我要继续喝……!”
殷子夜喷出的温热酒气似有若无地打在齐牧脖颈上,像个孩童撒娇一般拼命地想要够到他手上的东西,齐牧拿他没办法,只好一手横过他腰间紧紧扣住,尽量不让他乱动,同时不忘训斥阿罗,“有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