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正权衡一二,房内突然又传来一声巨响。
师爷赶忙推开房门,张老六也跟着冲了进去,只见那柳云溪倒在地上半昏半醒,嘴上不住地叨叨着:“六儿,六儿。”
师爷瞥了张老六一眼,摇了摇头叹了句:“色令智昏。”
“昏、昏你个头!还不快去请郎中!”张老六粗声喝道,说着把柳云溪扛到肩上,喘着气把他带到了隔壁卧房的床上。
“死胖子,胖死你得了!”张老六探了探柳云溪的额头,知道他烧得厉害,正欲转身叫丫鬟烧些热水,却被柳云溪一把抓住了手。
这柳胖子脸上被他揍得青红相间,又因为他淋雨发了高烧,手劲这般重是怕自己逃了责罚吗?哼!他张老六是恨死了这胖子,但他行事坦坦荡荡,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放心,我不跑!”
张老六这话说完,柳云溪这才把手松开,正欲离开时听得他在恍惚间嘟囔道:
“六儿……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媳妇儿……天涯海角……都要追回来……追不回来……放狗……追……”
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张老六又一次抚上腰间的匕首,嘴里喃喃念道:“不可趁人之危,不可趁人之危……”
这时师爷带着郎中过来了,张老六坐在案旁,随手从案上的果盘上取了几个荔枝果子,边吃边把果核往床那边吐去。郎中要把他赶出去,他横眉一挑,呵!正合他意!亟欲起身却又被师爷拦了回去,让他再等上一等。
张老六沉着性子观望了一阵,见柳云溪沉沉睡去,便不再停留,起身离开。
回到家中张老六细细思量,想来还是不能就这样和柳云溪同归于尽。虽自小被卖到柳家当佣人,但也是家中太过贫困,父母亲为了供养弟弟妹妹,只得把自己卖出去。从柳家逃出来后他四处打听家人下落,知道他们如今在扬州过活,父亲早已病逝,而母亲也垂垂老矣,自己不曾尽孝,若就这样赔上性命,如何对得起这发肤之恩?
但若一直这么跟这柳云溪耗下去,他怕自己迟早会控制不住,杀人偿命。
于是他备好盘缠和包裹,从马商那里买了匹枣红马,连夜赶路,逃命似的往扬州城方向赶去。
五日后,他在扬州城寻到了母亲和妹妹,便算是安定了下来。
又过了几年,母亲帮他相了一门亲事,娶了个不算漂亮、但很是贤惠乖巧的媳妇,小两口日子过得也算是幸福美满,再后来就有了张小六。
那年他们举家迁去乡下,没成想突发瘟疫。母亲、妹妹、媳妇和张小六都染上了,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天夜里,媳妇终于撑不住去了,张老六抱着孩子不住地哭啊,心想若是小六也走了,他也不活了。
“你是张老六?”
官府派来分发赈灾粮的官吏上下打量着张老六,又瞅了瞅他怀里的孩子。
“正是。”张老六强打起精神,眼皮不住地上下打架,他已经连着几夜没睡了,生怕哪天夜里一个不留神,小六就没了。
官吏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对张老六说道:“那烦劳你跟我们走一遭。”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张老六和孩子都架上了马车。
张老六本就又饥又困,加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一时间竟昏了过去。
次日醒来,第一反应便是去寻小六。翻身一看,小六就在他隔壁床上,睡得正香。
他过去摸了摸小六身子,惊奇地发现持续不断的高烧竟然退了。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是个气宇轩昂、眉清目秀的男子。
见着张老六的模样他似乎有些讶异,随之便恢复了清冷的姿态,他把一个包袱放到床上:“这是一些银两,今后还是在扬州城里安顿下来罢。”
张老六深鞠一躬:“这位公子,你是何人?为何对张某慷慨解囊?”
“我啊?我只是个传话的,你的恩公不愿露面,等到他想见你时自会出现在你面前。”
“那恩公可认得我?”
“他说你就是挫骨扬灰他也认得。”
“……”
这听来怎么不像施恩,反倒像是寻仇呢?张老六不愿细想,望向床上的张小六,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夫子笑(二)
说回那张老六偷摸进学堂里,困在墙头上下不得。
白衣男子从墙角取了根带钩的长杆过来,一边勾着墙边那棵荔枝树上的果子,一边朗声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那钩子忽地转向,一把勾住张老六的衣领。张老六光顾着琢磨那几句诗句,没成想那白衣男子忽来这么一招,他从墙头滚落下来,上衣被撕开半拉,露出健壮的胸膛。
他赔笑道:“嘿嘿,这位公子别误会,我不是贼,我是来找人的。”
“哦?”白衣男子盯着他胸前两颗茱萸,咽了咽喉咙,“你找何人?”
“我找这学堂的柳老夫子,张小六的教书先生。”
“找他有何事?”
张老六转了转眼珠:“有礼相赠。”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礼在何处?”
“礼……”张老六手上恰好抓着一串从荔枝树上扯落下来的果子,一时计上心头,“礼在这呢!”
“哦?”白衣男子心里清明得很,却也不急着拆穿他,“你可知这果子叫什么?”
“这……这不就是荔枝吗?”
白衣男子绕着张老六转了一圈:“非也,人有赵钱孙李,这荔枝自然也有自己的名号。否则就像人一样,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得他。”
张老六知他话中有话,作了一揖:“敢问公子究竟是何人?”
白衣男子盯着他的眼睛,接过他手中的荔枝往屋里去:“在下便是你要找的那位‘柳老夫子’。”
这便是小六口中的“柳老儿”?
张老六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本听小六那番言语,心上浮现的是一个刻板迂腐的老头,举着根戒尺欺负弱小无辜的小孩儿。如今见着真身,却是这般丰神俊朗、仪度闲雅,自己倒显得像个不通世事的粗人了。
切莫以貌取人!张老六心中默念,跟着白衣男子进了里屋,他倒要看看这柳公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柳公子,方才在下冒昧了。”张老六一进屋子便深鞠一躬,“实不相瞒,在下归于家中听闻小儿在学堂受了委屈,一时冲动,便做了些傻事。我见公子是位风流雅士,想来定是小儿不懂事,胡编乱造一番,都是误会、误会。”
柳公子也不言语,只笑着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张老六面前,张老六点头谢过,接来含进嘴里,一边不住地赔笑。
见张老六把整颗果子吃下,果核吐了出来,柳公子这才缓缓开口:“小六说得不假。”
张老六一怔:“这是何意?”
只见那柳公子一个接一个地剥着荔枝果子,动作像帮人脱衣裳一般认真仔细,他一边将果子丢进嘴里细细地咀咽,一边盯着张老六,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小六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我与这位故人是青梅竹马,这故人儿时便如小六这般玲珑可爱,可每每我想与之亲近,却总是被他冷冰冰地推开。直至一日,我发现若是欺负他,他便会多看我两眼,那眼泪汪汪的模样,看得我心里直发痒。”
张老六心想,哪家的姑娘这般冷淡,如柳公子这般的风流才子居然也亲近不得。若他是女儿身,遇见这柳公子怕是要被迷得七荤八素。
柳公子自顾自地说着,像是陷入了一个人的回忆:“后来啊,我进京赶考与他别离,路途遥远,中间变数重重,这一别就是三年之期。待功成名就之后回来寻他,他却对我恨之入骨。我明白,他怨我儿时那般对他,可他连偿还的机会都不与我,就这样不辞而别,待我醒来之后,只见得他留下的果核。我一边寻他,一边四处奔波,每居一处,便在住处门前用他留下的果核种下一棵荔枝树。只盼得有一日,他能再次尝到我为他亲手种下的情果。”
“柳公子真是痴情人呐……”张老六一阵唏嘘,“如今你可寻到了这位佳人?”
柳公子起身走到张老六面前,沉声道:“两年前便寻到了。”
张老六望着眼前的人,觉得恍惚间似有重影,他揉了揉眉心:“那……柳公子可曾表白心意?”
柳公子居高俯视着张老六,长叹了一声:“我寻到他时,他竟已成了家有了孩儿。我恨死了他,想着干脆把他关起来,让他从此归我一人所有。可没成想他又突然消失,过了不久爆了疫病,我四处差人寻他,终于在乡下把他找了出来。”
张老六此时已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如火烧一般,四肢麻酥酥地使不上劲,试从座位上站起,没成想又瘫坐了回去。
柳公子弓下腰,攀到他耳边:“你可知在这之前,我日日盼着你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见到你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又想起儿时欺负你,夜里你蜷在床上抽着身子偷偷流泪的模样。啧,真是又可怜,又销魂儿……”
“你!”张老六手臂软酥酥地抵着眼前人的肩膀,瞠目欲裂,“你是那柳胖子!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