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穆之摇摇头,正欲踅回南风馆,那老头忽道:“相由心生,公子近来定是忧虑多梦,心生困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
肖穆之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仔细打量那老头。老头鹤发童颜,身着墨色长氅,手持一柄翎扇,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似乎一眼便能看穿他的心病。
他坐了下来,将碎银往桌上一拍:“继续。”
老头摇着扇子,盯着肖穆之看了一会,沉声道:“公子梦中有个人,你记得他的面容,却记不清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是吧?”
“正是!而且……”肖穆之眼神扑朔,双颊飘红,磕磕绊绊地不敢往下说。
“嗯?”
而且我俩皆是男子,可我却总是梦见与他共赴云雨!
肖穆之咬咬牙,实在没脸在老人家面前说自己是个断袖,万一这老头被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那可就麻烦了。
老头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肖穆之未说完的话,而是问:“你可记得那人的姓氏、名字?”
“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他背上有个图腾,是只虫子。”肖穆之认真地答道。
“那不是虫子,是蝎子……”老头小声嘟嚷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老头敛笑肃容道,“恕我直言,若公子一再放任自己流连于烟花巷柳,终有一天,你会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住。”
我只是去给她们画画啊,况且,这二者有何关联?肖穆之面露疑色,见老头开始收拾摊子,将签筒、卦本、笔墨等一一收进竹筐里,背起竹筐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
肖穆之忙抱拳弓腰:“求前辈赐教,在下该如何找回过往的记忆?”
老头长叹一声道:“往事若前尘,何必踏旧途?公子,有时候忘记并非坏事,记得也不一定是好的。”
“无论是好是坏,终究是我的回忆,我不想活得不明不白。还有梦里出现的那人,我很在意……”
听到这话,老头微微一顿,似乎被触到了什么。肖穆之将他落在一旁的琵琶抱起来,恭敬地问道:“对了前辈,还有一事相问,你刚刚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老头沉默许久,轻声道:“入梦吟。”
“这曲子可有什么来头?我一直梦到它,兴许这和我的过去有关呢?”
唉,不仅和你过去有关,你的现在和将来,都和它脱不了关系了。
老头摇摇头道不知,拄着拐杖往巷子里绕,肖穆之跟个琴童似的帮他抱着琵琶,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他将记得起的几个梦境都告诉了老头……当然,春梦除外。他也不知怎么地,总觉得这老头有莫名的亲切感,就算他不答话,自己也想把这些事讲与他听。
两人一前一后,终是绕出了巷子,来到了江边。他们像是相识许久的故人一般,在夕阳的余晖下谈笑风生。一个喃喃说着,一个静静听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待肖穆之道完所有故事后,老头接过他手中的琵琶,看了他一眼道:“按公子的说法,明日便是惯例的第四日,第四日你便忘了前三日的事。这样吧,明日你若还记得我,酉时来此地,我便告诉你那曲子的来头。”
“这……”肖穆之眼中稍有犹疑,但忽地脑海中灵光一现,连连点头:“那便依前辈的话,届时晚辈会如约而至。“
“如此甚好。”
两人约好时间后便互相告辞,各自归家。
肖穆之没有直接回到家中,而是半路折到药铺买了一瓶醒神水。他心里盘算着,既然一醒来便会将前三日的事都忘了,那今夜便不睡了!明日去寻前辈问个清楚,查到根源,指不定就能把所有事都记起来呢?
这几日心情一直憋闷,终于遇到这么个神人,能帮自己一把,肖穆之想着想着嘴角便溢出笑来。平日行事冷淡之人露出笑容尤为稀奇,引得街坊邻居纷纷猜测这“肖忘三”遇着什么好事了。肖穆之并不认得那些人,但冲着心情好,便将家里剩下的几幅春宫图都送给他们了。
打光棍的看了那些画都暗乐,悄悄揣进怀里。有家室的没看上一眼便被家里的婆娘抢了过去,一边扯着男人的耳朵,一边跺着脚骂肖穆之不知廉耻。肖穆之也不置气,吹着口哨把两口子的吵闹声关在门外,拿起桌上装着醒神水的小瓶子,凑近鼻翼闻了闻,一饮而尽。
就在肖穆之坐在草席上望着月亮出神时,另一边,算命老头也正泡在木桶里,望着窗外枝头的明月发呆。若此时旁边有人,怕是要被他的模样吓上一跳:他脸部以下的身体和苍老的脸完全不搭,强壮而矫健,压根不是一个老头的身体,正如移花接木一般,将枯花接在了栋梁之上。
他将整个人沉入水中。过了不久,一张肉色的面皮浮出水面,紧接着,一个俊逸脱尘的男子破开水面浮了上来。
这人便是肖穆之梦中所见之人,亦是齐丰门的少主——顾临远。
“穆之……”
顾临远仰着头,一闭上眼,肖穆之的脸便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地看他的脸,听他的声音了。原本他不该这么冲动,看肖穆之进了青楼便弹起琵琶引他过来找他。十年了,三日又三日,每次都是远远地望着他,看得见却摸不着,眼见着他就要沉入温柔乡,顾临远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穆之……穆……嗯……”
随着一声满足的嗟叹,原本水花四溅的水面终于恢复了平静。顾临远站起身,抓起屏风上的襕衫,随手套到身上,半袒着胸膛走到厅堂。
厅堂的檀木高脚桌上放着一个做工精湛的刀架,刀架上的剑透过半镂空的的剑鞘,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这把剑下有多少怨魂,只有它的主人才知道,但它的主人明日便又会忘了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把剑。
顾临远盯着天光望了一会,握住剑柄想把它拿起来,但终究没作出下一步动作,而是转过身抱起琵琶,轻拨几下琴弦,将它放入包裹背到背上,走出厅堂来到院中,没走几步便凝气丹田,扶摇直上,踩上房檐。
顾临远身轻如燕,在片瓦之间游走,不久便到了肖穆之家对面无人居住的屋子里——这便是每过三日,他弹出那首入梦吟,让肖穆之忘却一切的地方。
也不知他睡了没有。
顾临远将琵琶放到案台之上,走到窗前,看见肖穆之家的窗子还透着烛光,到了这个点他还没睡?如若他不睡,入梦吟是发挥不了功效的……他紧皱双眉,从后门走出去,飞到屋顶上,借着两屋之间的树木跃到肖穆之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瓦,想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岂料,肖穆之正盯着屋顶出神,他这么一掀开,两人便正好对上了眼。肖穆之此时的心境,比起惊吓更多的是酸涩,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入梦吟(二)
南岳奇辉映天光,淮水灵泽唤骤音。
遥寄鸿雁恨肃秋,恰遇黛鸢唱暖春。
前生尽入长梦里,梦醒犹忆画中人。
十年陌路若寒冬,但求与君共白头。
时间追溯回十年前,当时肖穆之不叫肖穆之,也不是什么春宫画师,而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三日阎王”南宫笑。他是个赏金杀手,官府的悬赏或是江湖上的烽火令,但凡有赏金可拿,三日之内,必能提得榜上人的项上人头。
若他只重钱财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剑走偏锋,阴晴不定。曾有人许万贯家财只求他放条生路,他点头应喏,那人长吁一口气正欲从地上爬起来,倏地一道寒光扫过,只听得一声闷响,人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他脚下,汩汩往外冒着血。
南宫笑抓起那头颅,那头颅瞪着眼嘴半张着,早已没了生气,他嗤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千金难买一乐呵。”
这样的人手握着兵甲十绝中的天光剑,让人难免心生不服。虾兵蟹将们纵使再看不惯他的作风,也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挑战这阎王爷,可齐丰门就不一样了。
一日,齐丰门四名弟子结伴下山饮酒作乐。其中一个见旁桌一姑娘生得貌美,又无人作陪,就赖着脸皮坐到了她对面。起初污言秽语那姑娘也就忍了,后来他开始动手动脚的,姑娘便伸出手赏了他一巴掌。那厮羞极反怒,当即便跟她动起手来。怎料这姑娘也有些本事,与他交手并未落得下风。
其他几名齐丰门的弟子原本在一旁袖手旁观,想着他怎么着也不会输给一个姑娘家。可见情况渐渐不妙,那名齐丰门弟子被那姑娘教训得站都站不稳了,他们便出手助他一臂之力,那姑娘纵然身手再好,也不敌四个人一起上来。一蒙面人见他们四个男的欺负一个女子,实在看不下去便悄悄使了暗器,助那姑娘逃离了此地。
隔日便出了一道烽火令,悬赏白银千两取那齐丰门弟子的项上人头。这赏金虽是诱人,但没人敢接令,毕竟齐丰门可是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号令江湖,杀了齐丰门的人,等于跟整个齐丰门作对,跟齐丰门作对,便是跟整个武林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