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英便又在腕上诊过,但觉脉搏跳动时烈时缓,脉象时高时低,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潮汐推着,道:“想不到你内力如此雄厚,先前却滞于手经、足经、脏腑之中,此番我将你的十二经与奇经八脉打通,反倒将他们引了出来。冒昧一问,你的内功心法全都承自潇湘武学么?”
风长林坦言道:“是了,起先几年修完养天功,后来又修完周天功。只不过这一路上颠簸,确实疏于修行了。”
秦英心中暗暗吃惊,他曾研学过潇湘、太行两派的武功体系,这两个门派之所以名耀江湖,离不开数百年来的深厚积淀,两派所沿袭的都是极上乘、也极高深的内功心法。养天功乃是入门弟子所修,意在开拓经脉运行,比寻常心法严苛许多,倘若从十岁开始习武,少说要五年才能完全掌握。至于周天功,更是精妙玄伦,意在使真气炼化至大、小周天之中,流转往复,厚积薄发,有些平庸弟子,一辈子都未必能融会贯通。
而眼前的青年不仅年纪轻轻,资质也绝无特异,甚至并非出身武学世家,若论天分,与普通人实在没有太大分别。他如今的修为,只会是刻苦使然。内功修炼原就枯燥至极,半点急躁不得,以他的年岁,有此功力委实不易。
曲鸿看到秦英的表情变化,心中大约猜出了原委,每个认识风长林的人,都免不了为他的特质惊讶一番,曲鸿早就习以为常。
风长林见秦英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我的情形可有不妥?”
秦英敛正神色,宽慰道:“不必担心,你只需要像先前一样,反复吐纳,调稳真气运行,若能驾驭成功,不仅对你无损,反而对你今后进修大有裨益,只是过程会漫长些。”
风长林豁然开朗道:“这倒不怕,反正夜还长呢。”
这个人只要在心中认定了什么事,做起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人的五指搭在膝上,指头紧紧攥成拳,额头不断有薄汗沁出,又被篝火烤干。曲鸿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察觉,可他偏偏做不到。
风长林见他神色有恙,问道:“鸿弟,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了,说来你也精疲力竭,要不要让秦前辈为你一诊?”
“我就免了。”曲鸿答道,在他身边坐下,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看,仍忍不住侧过眼,偷偷瞄他模样。
火光跳跃,将他的轮廓映得柔和,发稍闪着淡金的色泽,嘴唇抿成一条线,肤色呈现一种令人怜惜的苍白。
曲鸿忽然想起,深陷水底的时候,自己曾经吻过这双嘴唇。可惜那只是为了求生,而且当时情形慌乱,他努力追忆,却只能忆起一片混乱。
但他觉得,那份触感一定既柔软,又温暖。
曲鸿的视线越过他的面颊,投向不远处的湖面。从此处看去,能够看到湖泊蜿蜒的轮廓,水面上波光粼粼,星辉闪动,像一条流淌的河,从遥远的天际,倾泻到一方湖水之中。
天与地仿佛连成一片,在这清冥的星光之中,腥与涩,悲与恨,刀光与剑影,阴谋与诡计,都暂时隐去了踪影。像有一双轻柔的手掌,抚过这片满目疮痍的河山,抚平人间种种辛酸疾苦。
曲鸿抬手一指:“林哥,你看,湖水真的好漂亮啊。”
风长林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一时间看呆了,微微张开嘴,连经脉间的灼痛都暂时抛至脑后。
他怔怔地望了一阵,感叹道:“虽然我们一路上惊心动魄,倒也看了不少人间美景。鸿弟,你说是吧。”说着转向曲鸿,嘴角轻轻扬起,凝成一个笑容。
曲鸿迎上他的目光,视线忽然像被钉住似的,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眸间也有光芒若隐若现。
天地无垠,家国万里,千般辗转,万种温柔,都落在这双琥珀色的眼底。
曲鸿竟忘了言语,只是痴痴地点了点头。
风长林的目光早已转开,问道:“秦伯伯,不知这湖泊有没有名字?”
秦英方才也在眺望湖水,眼帘低垂,平淡的神色中露出一丝黯淡之意,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忽然听到曲鸿的话,才收回目光,答道:“无人空谷里的野湖而已,哪来的名字。”
风长林叹道:“如此美景连名字都没有,未免可惜。鸿弟,不如我们来给它想个名号?”
曲鸿一怔,随即答道:“好啊,嗯,我想想……这湖面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天光,不如叫‘明镜湖’。”
风长林道:“‘明镜湖’虽然贴切,但未免过于普通了,潇湘之地便有不只一个。”
曲鸿眨了眨眼,狡黠道:“哎,你知道我不擅长诗文,不如你来想一个吧。”
风长林思虑片刻,答道:“漫漫星辉映入湖水的情景,像是‘琵琶行’里所写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刚好这座湖泊的形状也是梨型,与乐器有几分相像,不如叫‘琵琶湖’吧。”
一旁,秦英也点头道:“我看就叫‘琵琶湖’不错。”
三人守在篝火边,以闲谈为风长林分神减痛,如此坐了一夜,直到群星渐隐,天色泛白,黎明时分,风长林的脉象终于稳定下来,紊乱的真气亦已被驯服,顺贴地运行于经络之间。秦英放下他的手腕,宣布道:“已经无碍了。”
风长林松了口气,长吁一声,揉了揉红肿的双眼,秦英见他眼眶边缘已然黑了一圈,便道:“你去帐篷里睡一觉吧,我的行囊里还有几套简单的衣物,可以拿来换。”
他本想推辞,但实在没有多少残余的气力,只能依命道:“那就多谢前辈了。”
曲鸿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钻进帐篷,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秦英看在眼里,好笑道:“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必了,”曲鸿站起身,抖落衣角上的落叶,答道,“我现在就算躺下无心入睡,昨晚捡拾柴火的时候,刚好在树根上看到一些附着的草药,或许是何首乌,当时天色太黑,我没看清,想再去找一找,顺路打几只野兔,采一些野果。”
秦英笑道:“你想得倒周全。”
曲鸿也挤出一个笑容:“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吧,反正我对野猎也在行,秦伯伯你休息吧,交给我就好。”
秦英却反问道:“你不是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么?”
曲鸿怔了一下,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的确没错,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秦英见他局促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怜意,和言道:“不如我随你一起去吧。”
*
两人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山谷虽然幽闭,谷内的洞天却颇为广阔,谷中树木丛生,阔叶落了满地。
这里的植被和山外形貌相似,大都是杨树,杉树之类,夹着一些低矮的润楠木,只是谷中无人干扰,树木长势比外面更加恣意无束,树根粗壮嶙峋,盘亘在泥土中,树冠则纷纷伸展向上,遮天蔽日。
两人踩在层叠的落叶上,沙沙的足音衬得周遭更加幽静。秦英等了许久,见曲鸿始终盯着前方,不言不语,便问道:“你的那些问题,不打算问了么?”
曲鸿迟疑再三,终于偏过头:“秦伯伯,这些年你过得怎样,一直是一个人么?”
秦英想了想,道:“照料莺歌楼,也不是你想象得那般容易,我的身边总算还有些人来人往的。”
曲鸿不由得忆起了一身华裙的“琴姑姑”,眨眼道:“虽说秦伯伯驻颜有术,风貌依旧,光彩夺人,不过要扮成女子定然很辛苦吧。”
秦英暼他一眼,答道:“你觉得奇怪,便直说好了,从哪里学得如此油嘴滑舌?”
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说得都是实话,秦伯伯当真十分厉害,连假扮女子的姿容都令无数女子羡而不及。”隔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小时候见过你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秦英道:“我却还记得一清二楚。鸿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能杀了你父亲吗?”
曲鸿神色一僵,而后诚实地摇头道:“我不知。”
秦英道:“当时我奉御主之命,无论如何都要取他首级,本已下定决心,加上他故意让我一招,我离得手就差一步。可是,你忽然从暗处冲出来,唐突地挡在他面前。”
曲鸿惊道:“什么?我还做过这样的事?”
秦英点头道:“你不记得也不奇怪,那时你还不及他的手肘高,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想来是吓得不轻。可是你一直张开双臂,说什么也不肯挪开半步。我原本就是承了他的恩惠才侥幸取胜,又怎能忍心伤你性命,只得收了剑,就此作罢。”
曲鸿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低声问道:“秦伯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切,不得不一起叛逃,你后悔么?”
秦英平淡地答道:“我若后悔,还会救你么?这些年我扮成各种各样的人,哪一个都比当廉贞御使来得更快活。”又想起昨夜风长林的一番话,补充道,“我大概早就把曲渊当成朋友了吧。”
曲鸿望着他淡然的神情,胸中忽然涌上一阵苦涩,不由得垂下头去:“义父一直不希望我成为他,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一直是我心里的英雄。秦伯伯,当初如果你随我们一起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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