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鸿心底盘桓的恐惧也被一并拂去,他允许自己多停留了片刻,而后把手臂挪到风长林的脑后,将怀中人更紧地拥住,低声道:“我们走吧。”
在洞外的方向,贪狼察觉了两人的异样举动,想要从火舌对面冲进来。
然而他晚了一步,曲鸿已经抱起风长林,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潭水之中。
耳畔的水声盖过了一切,曲鸿甩开所有纷杂的念头,只顾竭尽力气向下方潜去。这洞中的潭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岸上所见的光斑比看起来还要深。水底有泉水向外拥,水底充满了看不见的暗流,漩涡,阻碍他下潜的动作。他闭紧双唇,运起真气,将仅有的空气锁在口中,而后集中全身的力量与水流抗衡。
风长林使不出力气,只能牢牢地抓着他,起先抓得很紧,可愈是往深处,手上的劲力便愈是松弛。曲鸿分神去看他,水中的视线模糊不清,但曲鸿还是看到他半张着嘴,眼神迷离,似乎正在承受溺水的痛苦。
曲鸿短暂地减慢速度,在湍急的水流中,倾身去找他的嘴唇,试了几次才终于成功,将自己的嘴唇抵上去,把残留的空气徐徐渡入他的口中。
风长林在铺天盖地的冷水之中感受到唇上的温暖,微弱得像是黑夜里的蜡烛,却将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唤醒,他终于寻回了少许意识,在水里费力地点点头,曲鸿这才抽开身,带着他继续向深处游去。
光斑终于近了,两人似乎游到了漩涡的中心,耳畔的水声变小了,但是水里充满了细密的气泡,散布在四周,光斑也被打碎成千万片,洒落得到处都是。
倘若真的有出口,应该就在不远处,可曲鸿左右环顾了一圈,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的体力也几乎耗尽,四肢开始变得僵硬,四面八方的水挤得他胸口闷痛,视野也越来越模糊,微弱的希冀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微弱的琴声。
并非幻觉,而是真正的丝弦所奏出的声响,经由紫檀乌木的凤身放大,清雅而空灵。身边人或许没有察觉,可他在研习那本剑谱的时候,刻意锻炼了耳力,绝对不会听错。
通过耳朵听辨方向,比眼睛更加可靠。声音自水而来,故而声起之处,必有活水。
他不再犹豫,一心一意地循着琴声游去。
水中的涡流猛然变大了,像狂风卷起纸片似的,将他卷起,抛出。透过碧绿的水,他终于看到了岩壁,岩壁上有一个狭小的洞口,他在涌涛之中拼命维持着平衡,借助水流的激荡,纵身钻了进去。
接下来是一片漆黑,波流卷得他天旋地转,他彻底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用仅存的意识牢牢地箍住风长林的身体,两个人像两片木板似的钉在一处,浮浮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被一阵骤至的光亮所取代。曲鸿感觉自己不断地上浮,胸口的压迫越来越轻,眼前的碎光也越来越浅,越来越近。
终于,他的头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着,同时把怀中的人放开,托住胳膊让他浮在水上。风长林连着咳了好一阵,吐出几口水,才迟迟平静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睁开眼睛。
他们的头顶是灿烂的星空。
原来外面已是深夜,夜空朗彻无云,苍穹像幕布似的铺展开,斑驳的星群嵌在上面,闪烁不已,犹如一片淡金色的原野。
突如其来的美景让两人都惊住了。他们前一刻被还困在阴湿的山洞里,以为无缘见到天光,此时置身于壮阔瑰丽的天地间,竟感动得连话也说不出。
灿烂的星辉也落在水面上,水中的影与天上的光交相辉映,这片水域比洞中开阔得多,周遭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更远处则是陡峭的崖壁,围了一圈,把湖泊和森林一并围在其中。
他们竟飘进了一处空谷。
一条瀑布从崖壁高处流淌下来,注入湖水之中,哗哗声不绝于耳,想来就是外面那条白莲河的源头了。这瀑布不宽不窄,水声也不急不缓,仿佛自有一种从容似的,在湖水一角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
两人被瀑布的涟漪推着,往湖边靠去,先后爬到岸上。
曲鸿仍然紧紧地撑着风长林的胳膊,后者晃了一晃,站稳身体,偏过头道:“这里空气清新,我已没有大碍了,你不必一直如此小心。”
曲鸿却摇头道:“不行,我不信你。”言语间带着不依不饶的架势。
“好吧。”风长林只能由他搀着自己。两人的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头发不住地滴着水,狼狈极了,可脸上却洋溢着死里逃生的喜悦,贪婪地大口吸气。
“多亏你来救我,”风长林率先开口,“还有,多亏你把地图掉了包,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昨夜在你睡着之后,我又潜回你的房间。”曲鸿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说,“作案的可不止我一个,譬如掉包后的针线是你师妹补缝的。”
“难怪我醒后也没有发觉,”风长林笑了笑,又问,“方才你也是一路跟来的?”
“是,”曲鸿点头道,“我一直想伺机偷袭,可那韩明远提防得太过严密,我便只能一路跟到洞里。”
“你明知危险,还是进了那山洞。”
“我总不能抛下你不管。”
风长林不由得抬头看他,水流还在沿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淌得脸都花成一片,可他的神情却无比认真,半点没有从前的戏谑与遮掩。
风长林心中一软,随即又想起了山洞里发生的事,慌道:“这么说,我之前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自然。”曲鸿点头,面带疑色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风长林迅速移开了目光,“对了,这些天你多躲到哪里去了?你变了许多,剑法和从前也大不相同了。”
“我得了一本剑谱,”曲鸿答道,随即想起了什么,“说来这一路上,一直有人在暗中助我,方才我能够找到出口,也是因为在水中听到了琴声。”
“琴声?”风长林不解道。
“嗯,”曲鸿点头,目光在山谷里环视了一圈,可惜夜里的山崖和树林都笼在一片模糊之中,他没有找到旁人的身影。
他索性提声道:“好心人,多谢你一直在帮我,不知你可愿露面与我一见?”
无人应答,空谷仍是一片静谧,只有哗哗的水声连绵不绝。
他顿了一下,再度开口道:“你不愿现身,是因为不愿暴露身份么?可我大约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恕我斗胆一猜,是秦英伯伯么?”
“什么,竟然是他?”风长林也吃了一惊。
曲鸿点头,接着向夜色中道:“划船助我们渡江的艄公,在镇上授我剑谱的江湖艺人,还有方才琴声的主人,都是秦伯伯你吧。救命之恩,请允许晚辈当面相谢。”
他的声音很快被周遭的寂静所吞没。
终于,瀑布旁边有了动静。
一个身影从暗翕中现身,步入月色,徐徐向两人走来。
黑色的长发披在他的肩上,星月的皎辉也洒在上面。
来人正是从前的摘星楼廉贞御使,秦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霜月青锋》(完)
每次写章节号都要重新数一遍。
秦白白隐身分组可见了这么久,终于要上线啦。
☆、高山流水(一)
秦英的脚步声很轻,但却稳健笃实,像他惯用的短剑一般,轻易不露锋芒,可一旦亮出,便足以致命。
风长林不由得忆起了断桥一战,脊背本能地绷紧了,曲鸿凑到他耳畔,宽慰道:“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杀你了。”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然的话,早在江上他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明白,”风长林怔怔地望着来人,“只是实在没有料到,那艄公竟然是他假扮的,如此高超的易容之术,怕是天下间也无几人能及。”
曲鸿道:“容貌可以改易,但言谈间总有痕迹留下,况且他露面的时机总是太过巧合,其实我早该猜到的,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秦英没有易容和伪装,神态却和杭州时颇为不同,他穿着深色的宽袍,将凤尾琴背于身后,眉眼间不再有盛怒的情绪,反倒像这空谷中的瀑布一般,恬定淡然。曲鸿想到不久前自己还与打扮成乞丐的他共同吃过馄饨,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突然有很多话涌上喉咙。
秦英已经来到两人面前,尚未开口,曲鸿却率先鞠躬行礼,高声道:“秦伯伯,对不起。”
秦英波澜不兴的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你为何要向我道歉?”
曲鸿仍低着头道:“为了之前在杭州,将你卷入误会,惹你发怒的事。”
秦英答道:“你都说了是误会,自然不是你们的错,你抬起头来吧。”
曲鸿这才迟疑地直起身,抬手往身边一指:“既然如此,秦伯伯不会再杀他了?”
秦英摇头叹道:“你先向我道歉,再绕圈来引我的话,不过就是想要得到我的保证,让他安心,是不是。你的心思,以为我看不穿么。”
曲鸿心虚地望着对方,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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