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看看来的人是萧珩,还是太后的人。
他要看看萧珩,敢不敢喝他给他斟的酒。
他要看看萧珩信不信他的心,却忘记了相信萧珩对他的心。
时间已经超过了戌时三刻。
桌上温热过的酒都凉了,连带着坐在亭中的柳秋色,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像是化成了雕像,他没有动,没有眨眼,甚至于几乎听不见呼吸的吐息。
迂曲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仿佛能听见远方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熄灭的声响。
万籁俱寂。
时间,渐渐的来到了子时。
萧珩,看来是不会来的了。
柳秋色心中明白,没道理迟到这么久。
萧珩听了属下的报告,认定他要下毒杀他,心寒无已,说不来那也是情有可原。
问题是,那个属下根本没有听见他怎么回答梅若兰,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答应梅若兰的提议,萧珩却连见他一面、听他解释都不肯?
遥远的南江对岸,传来寺庙的钟声,惊起寒鸦啪啪啪扑翅飞起,震落一地枯叶。
水泽里传来不知什么鸟类的咕咕声。
时间过了子时。
柳秋色秀丽的长眉忽然一动,敏感地听见了什么的响声。
是萧珩来了?
冰冷的眼眸里猛然一亮,但又转瞬暗了下去,沉成雪般的色彩。
不。不是萧珩。
那是什么?
敏锐的耳朵辨明着接近的声音。
金属碰撞。
好啊,是盔甲。
萧珩没来,倒等来了太后的人。
柳秋色神色一狠,右手按上了冰凉的剑柄。
但是他错了。
从迂曲的小道上走来的人,穿着一身淡金色绣上黄色鱼纹牡丹的单衣,腰间没有悬剑,却是悬着一对琥珀鸳鸯佩。
他的长袍几乎不沾地,在夜晚的凉风里轻轻的飘起来,身法不如萧珩那样子如鬼似魅,却也有他的独到之处,几个闪动,就到了五里亭之外。
几尺外的江水,滔滔不绝,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些许惨恻。
柳秋色坐得四平八稳,举手斟酒,琥珀般的酒液落成一条弧线,注入他放在桌上的两个白瓷三鼎杯。
「燕王爷。」
柳秋色声音清清淡淡,融化在寒凉的风里。
他不躲不闪,无比冷静的看着一步一步接近的燕王,心跟手里的酒一样,都冷了。
「南江五里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怎好屈尊王爷大驾?」
口中说得四平八稳,秀丽的眉眼却是一片灰冷。
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
等了这么久,人是来了,只是来的人,不是萧珩。
「柳二公子王室血脉,千金贵体,又怎好在这个地方耽上个三更半夜?」
燕王皮笑肉不笑,口中说话,皮里阳秋,一句话说完,人已进到了亭内。
「本王知道你等的人不是本王,是玄仙教主;本王也知道你这酒呢,不是给本王备下的,而是给玄仙教主备的。」
说到这里,手一伸拿走了桌上离柳秋色较远的一杯酒,仰头喝下,也不管那酒里有毒没有。
柳秋色看了表面上还是冷冰冰一副高傲脸孔,心却一片空洞洞的冰冷。
连燕王……连这个他最憎恨最厌恶的人都知道他没可能在酒里下毒,真的阴了萧珩的性命,萧珩却为何看不透想不开,到得子时,仍是音讯全无?
本来也有想过萧珩可能不来赴约,但没有想过,萧珩真的不来,自己的心里却会那么凉,那么痛。
「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等谁?」
「手下虽然办事不力,打不进玄仙教的天微堂里,但毕竟做个周边的小打杂,还是得心应手。我的探子报告给我,他听天微堂众讨论,你约了玄仙教主,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嘿嘿,嘿嘿。」
声音里大有嘲弄讽刺,火上浇油的意味,就是在人伤口上洒盐。
柳秋色偏开了眼神,不想让燕王看清自己眼里的思绪。
「既然我约的是玄仙教主,王爷又何必来凑这个热闹?」
「玄仙教主不来,难道让你等一个晚上?玄仙教主舍得,本王舍不得。」
每一句话,都语带机锋,一字一句,狠狠的扎在柳秋色心口上。
「所以,本王亲自来这里,邀请柳二公子回燕王府一叙。」
「哼,进了燕王府,还出得来么?」
柳秋色冷冷讥嘲。
若是太后围了奉剑门,燕王就不能再拿奉剑门开刀,也就不构成对柳秋色的威胁。而柳秋色反正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再加上萧珩这一个失约,心灰意懒,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怕了,硬碰硬碰个玉石俱焚,那才是得其所哉。
死后有灵,也好看看萧珩那负心薄幸的魔头愿不愿意在他血里洒上几滴眼泪。
「柳二公子只要一切讲理,愿意听从本王的吩咐,那自然是出得来的。」
燕王慢悠悠地说道。
「但本王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柳二公子不听从本王的吩咐,那后果就请柳二公子多多担待了。」
「哼,你当我柳秋色怕你来着?」
柳秋色眉一竖,指一弹,长剑刷然出鞘,牢牢握在手中。
强悍的内力鼓胀起紫色袍袖,三尺青锋冷冷闪现凌厉的光芒。
不管了。
就算今天要死在这里。
想到这里,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又有种苍凉的悲怆。
萧珩会不会愿意为他掉一滴眼泪?
萧珩会不会愿意……
燕王手指一弹,四周埋伏好的燕王府亲兵纷纷现身,王府亲兵有多少人?多则数千,少则数百,很不幸,[书香]燕王爷刚好是最高等级的亲王,手下亲兵,大约有七千人左右,其中一千被燕王带了来,只为了擒伏柳秋色一人。
陷入这样声势浩大的包围里面,悬殊的人数差距,让柳秋色回想起了不久前,五峰坡正派围剿他一人的情形。
那时候有萧珩为他……
想及这里,心中大动,寒玉心经本来忌讳行功不专,何况柳秋色根本受损,功力不够深厚,这一个走神,体内经脉大乱,差点走火入魔。
燕王距离他近,看得清楚他脸上神色,只见他脸色瞬间转青,过不多时又恢复成如雪一般的白色,知道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当下退了几步,交代王府亲兵的领头几句话,便一路退到亲兵的护卫后头,当然不自己打头阵当炮灰。
一千人的亲兵抓伏一个人,炮灰是很足够的。大概打头阵的垫垫柳秋色那把剑,后头还有几百个人可以制伏力气放尽的柳秋色。
燕王心情大好。
虽然知道政治上的危机风雨欲来,他还是心情大好。好得不能再好,好得他都想大笑一场。
只要抓了柳秋色,上京那边找不到人证,谁也不能落实他这个欺君罔上的罪名。要说搜燕王府吧,谁有那个胆子?谁敢往他燕王府探上一根两根指头?没有。满上京没有人敢搜他燕王府。
再来,柳秋色跟萧珩弄在了一起,他燕王满腹怒火没处发,这下抓回了柳秋色,第一可以好好让他搞清楚,背叛的下场是怎样的炼狱;第二还可以从柳秋色口中逼出萧珩的下落、玄仙教总坛的机关、萧珩真实的身分,有了这些,还怕他燕王拿萧珩无可如何?
燕王的主意打得妙,打得好,打得呱呱叫。
柳秋色没有心思去揣摩燕王的主意。
如果有,他可能会一提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干脆省事,死无对证。
但是他没有。
九月初八,南江五里亭,戌时三刻,不见不散。
那么不来见,就是要散了。
萧珩没来,温酒已冷,他的心也像泡在冰凉的酒里,泡得冷了,却泡不醉。
剑色如雪划了开来,紫衣翻飞,平日里清冷高傲的眼瞳里面,是怆然的悲愤。
体内真气横溢,他也没有心思去导引真气怎么流怎么收怎么放了,让一切真气在奇经八脉当中横冲直撞,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胸口痛得很,一股乱流的真气冲过檀中大穴,生生逼着他吐出一口鲜血。
但没有影响到他的剑法。
仿佛感觉不到真气走火,柳秋色的剑法还是招招取人性命,而且比起以前,更凌厉,更凶狠,也更致命。
算他错放了真心,算他错置了情义,算他柳秋色瞎了眼,看错了萧珩。
长笑一声,笑中却是无比的凄凉,柳秋色一招之间,电闪取走三名亲兵的性命,凛冽的脸孔却是惨恻,仿佛连脸上最细小的肌肉,都承受着无比的痛苦。
一朵血花溅在他白色的里衣领口上。
走火入魔的真气,在各处要穴里鼓荡,全身都疼痛不堪,但他只有把真气更催上极处,让那痛更痛,让那伤更伤。
好像那样,就可以掩盖过心里面抽搐的疼痛。
凄凉的长笑在寂寞的夜色里,在刀光剑影当中回荡,远远的南江对岸,寂寥的钟声又传了过来。
寒鸦惊飞。
萧珩来到南江五里亭的时候,正是丑时二刻。
黑色的杨柳在秋风里招展,江水翻滚着滔滔的声浪,五里亭上,冷酒一壶,瓷杯一对,五里亭下,满地鲜血。
晚了。
本来是不打算要来的,倘若要来,估计以薇子其为首的天微堂众一定有话要说,但他一夜没睡,看着更漏一分一秒一时一刻地这样过去,捱到子时三刻,终于衣一披剑一提,无声无息地出了总坛,赶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