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伸出手。
“卷起袖子。”
苍白瘦弱的手臂露出,自肘关节中,红线已有寸长,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皮肤上的斑痕。赵洛懿手指触到红线,李蒙顿时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
“疼?”
李蒙摇头:“不是疼,浑身难受。”
“那夜你见到的老头,是否姓孙,没有双腿。”
“是。”李蒙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赵洛懿放下他的袖子,此番动作却出乎意料地温柔。李蒙扁着嘴,犹不放心地问:“你不会杀我对吗?”
赵洛懿看他一眼,嘴角紧绷下拉,神情完全称不上愉悦。
“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师父,你忘记了?”赵洛懿责道。
“我怕你。”李蒙老实说。
赵洛懿心中生出一丝异样,被这一句话撩拨起心软。李蒙十三岁时被他带走,身边无一个亲人,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端茶倒水洗衣服,无一件不是徒弟操持。他一面跟着自己,又一面害怕,却又不肯离开。赵洛懿现在有点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离开了,想必是想从自己这里学去本领,好报家仇。一时之间觉得垂头丧气的李蒙看着跟条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
赵洛懿挠了挠头,“算了,正好我要去一趟南洲,既然如此,就先去南洲。”
“南洲?”李蒙听说过那地方,是大秦南部靠近边界的一座重镇,“凤阳在南洲以北,去南洲得绕路。”
“可以让霍连云等。”赵洛懿淡淡道,把李蒙的衣领扯直,掸了掸他的袍子,满意地看了一眼。
“以后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江湖上敢得罪我的人不多。要是遇到难以对付的人,报我的名号,也许会管用。”
李蒙点头,感觉二人之间的气氛好像缓和了不少,赵洛懿似乎真的把他当徒弟了,心下高兴,就往赵洛懿背上跳去。
“……”赵洛懿猝不及防,只好一掌托住李蒙的屁股免得他掉下去,恼怒道:“别胡闹!”
“那你是我师父了吗?”趁赵洛懿不好反抗,李蒙扯着他的耳朵嚷。
“回瑞州再说。”
李蒙一边嘴角牵起,不管赵洛懿说了什么,兴奋地大叫:“你会帮我报仇是不是?”
赵洛懿简直拿他没办法,又被嚷得头晕,只好说:“看你表现。”
“算了,我还是自己报仇,你教我功夫,等我像你一样厉害,就可以报仇了!”李蒙沉浸在美好愿景之中,抓着赵洛懿的耳朵扯来扯去,觉得他耳垂很软,耳廓摸上去冷冰冰的,直抓到他耳廓发烫,才肯跳下地去,把早饭接着吃完。
傍晚时候,赵洛懿和妓馆鸨母到一旁厅上叙话,李蒙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
天空中落日西沉,红光映照之下,如同是天公喝醉了酒。
“走。”
李蒙跟上去,赵洛懿掂量钱袋,收好之后,顺手摸了摸李蒙的头。妓馆仆役牵出赵洛懿的马,他把李蒙先抱上去,漫不经心地四下环视一圈,翻身上马,手臂圈着李蒙,从妓馆后面小巷中奔出,趁夜上路。
李蒙头便向后舒服地靠在赵洛懿胸膛上,驰出城外,才想起赵洛懿腰腹有伤,李蒙坐直身,赵洛懿僵硬的身躯也放松下来。
☆、闲人
半夜,窗棂传来拍打之声。
霍连云翻身坐起,推开窗,杂灰色的信鹞脖子一下下左右晃动,尖喙显得凶猛。
不一会儿,信鹞扑棱着飞出,霍连云展信,眉毛不禁皱了起。他下床系好衣袍,就在同一间客栈中,叩响一间屋门。
门开,女人柔媚的眉眼于门缝中显出,萧苌楚侧歪着头:“小侯爷,在外我们之间,可应当是互不相识。您这么贸贸然找来,怕是不妥。”
“赵洛懿去南洲了。”
萧苌楚敛了笑容,“去南洲做什么?他在南洲好像没有什么故旧……”
霍连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赵洛懿忽然拐去南洲,萧苌楚取过信去看,松了口气,“他还是要去凤阳的,不过晚几日,这么长时间都等了,再多等他几日又何妨?”
“只是不知他去南洲做什么。”霍连云想来想去,终如实说。
“有话就说,姑奶奶是直肠子,拐不来弯,也听不懂你们官场中人的辞令。”萧苌楚目光轻蔑。
“不管怎么说,赵洛懿是赵家人。”
萧苌楚一派轻松的神色蓦然变了,想起来一事,喃喃道:“毒王孙天阴是否还在闲人居?”
“还在。”
“师哥是为了他那个徒弟!”萧苌楚紧张起来,“他已经知道李蒙身上有蛊,届时到了闲人居,这条线就断了。”
霍连云淡笑道:“天意要让他收个徒弟。”
“没有人能夺走我师哥……”萧苌楚美丽的脸孔有些扭曲,猛然关上门。
霍连云走下楼去,竹影稀疏,他心事重重坐在院子里,冷风将他一身都侵袭地有些僵硬了,才回房休息。
……
南方不易下雪,连日阴雨,却也冷得够呛。
路过凤阳,给徒弟添了两件厚棉袍,赵洛懿自己是不怕冷的。白天李蒙就在马上都能睡着,依偎着赵洛懿火炉一般的身子,比晚上在客栈发潮的床上睡得还要舒服。
阴雨天让李蒙没有精神,下马打尖时,总无精打采地出神。
“师父,我们还有多久到?”
一早出的凤阳城,天色蒙蒙亮,李蒙骑在马上,身子摇摇欲坠。
“快马加鞭,至多三天。”赵洛懿有力的臂膀圈住他,以免他掉下马去。
李蒙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中午时师徒二人下马吃饭,李蒙盯着饭馆老板挂在檐下的四五只竹笼,八哥和翠鸟分别在笼里活泼跳跃。
“掌柜的你这个养着做什么,要吃的吗?”
赵洛懿抓住李蒙后领子,拖到身前来,令他转了个圈,按在凳上坐好。
“不用理他。”赵洛懿朝掌柜说。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赵洛懿把肉夹给李蒙,李蒙把萝卜片夹给赵洛懿。
师徒二人埋头吃得大汗淋漓,李蒙喝完汤,通体舒畅,稍微有了些精神。
“师父,我们还有多久到南洲?”
赵洛懿:“……”
见赵洛懿不回答,李蒙上了马犹在喋喋不休盘问,赵洛懿猛一把按在他后脑勺上。李蒙吃了一嘴马鬃,老实了。
李蒙对自己的畏惧已经大大降低,却也让人头疼,聒噪得不行,同一个问题常常要问好几遍,这让赵洛懿简直不胜其烦。他心情好时回一句,心情不好时理也懒得理,李蒙却怎么都不生气,消得一时片刻,又屁颠颠儿追上来继续问。
赵洛懿一年到头在外面跑,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日子,以后都得这么吵,比起一个人的难言寂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心情不好还能揍小子一顿。
两日后。
“下马。”
李蒙听见声音,睁开惺忪睡眼,他们在一座山脚下,石板阶梯狭窄,马驮着人走起来有难度。
被赵洛懿抱下马,李蒙脑袋上被套上一顶毛帽子,他自己扶正,亦步亦趋跟在赵洛懿身后。
山道湿滑,李蒙没走两步,由于心不在焉,就把脚给崴了。
“……”赵洛懿走到他面前蹲下。
“师父要背我?不好吧。”李蒙拒绝道,眼神发亮地盯着面前宽阔温暖的背。
“啰嗦。”赵洛懿不悦道。
李蒙忙趴上去,把头埋在赵洛懿脖颈里,鼻端贴着赵洛懿光滑温热的皮肤,李蒙偷偷深嗅,觉得赵洛懿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但不是香味,总之让他浑身有些燥热,血流速度加快。
晶莹剔透的水准自浓翠的松叶尖端滴落,李蒙一只手给他师父遮住,听见赵洛懿低沉的说话声,赵洛懿说话时,胸腔内的震动透过背脊传来,让李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他们之间很近很近,没有一丝缝隙。
“山上住着什么人吗?我们为什么要先来这里?不是先去凤阳和二师叔汇合么?”
赵洛懿脚步停了停,很快又继续上山,发闷的声音响起:“你喜欢你二师叔?”
李蒙愣怔片刻,耳朵发红:“师父不在楼中时,二师叔对我最好。”
赵洛懿“嗯”了声,鼻中喷出白气,他抬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亭子。惦记着给李蒙正骨,赵洛懿尽快走上亭子,让李蒙坐着,脱去他靴,隔着袜子,摸到李蒙肿胀的脚踝。
李蒙闷哼了一声。
赵洛懿抬头看他,李蒙满不在乎地望着远处,兴高采烈地说:“师父,看见吗,松鼠!”
“这么冷的天,松鼠都躲在树洞中过冬,不会出来。你眼花了。”
“我真看见了,不信你看,它出来找吃的。”李蒙信誓旦旦道,还要多说两句,提心吊胆提防的疼痛从脚踝传来。
赵洛懿下手快准狠,李蒙没来得及尖声叫,那疼痛已慢慢消散。
“走路小心一些。”赵洛懿说着,给李蒙穿上鞋,蹲在他面前,反手拍拍背,示意李蒙上来。
山路崎岖,石梯很新,显是山里住的人家才修的。
李蒙都快打瞌睡了,才望见窝在山腰里的庄子,那山庄很大,如同一头卧龙蛰伏在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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