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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出燕京 (轻微崽子)


  “你可先回灵州,召梼杌去。”
  “老子跟了你一路,为你师徒二人做牛做马,钱同花,饭同吃,床同睡,怎么,用完就想丢了不成?”霍连云剑眉倒竖,咬牙道:“而且你让我一个人留在灵州,有人杀我怎么办。”
  赵洛懿不耐烦道:“没人杀得了你。”
  霍连云顿时哑然,指着自己右胸,“那这怎么算?”
  “你不挨那一下,刺在我身上,省事。”
  “……”霍连云几乎一跃而起,要冲赵洛懿发火。
  赵洛懿却径自起身,朝李蒙说:“走了。”
  李蒙赶紧包起花盆,让赵洛懿抱上马,霍连云忿忿不平给了茶钱,也忙不迭跟上去,赵洛懿一旦走了,可不会在前面等他。
  

☆、入行

  
  暮色刚起,一行人抵达岐阳,因在城外与人交战,霍连云白衣上俱是血点,将一顶深绿披风裹在身上,径领着二人叩问岐阳知府。
  霍连云顶着侯爷的身份,又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令牌,谎话说得有模有样,权且称自己为皇帝办事,要沿途查访贺锐亭之死。
  李蒙在边上拎着包袱侍立,与赵洛懿充作霍连云的手下。待霍连云与知府话完,便在岐阳知府的衙内歇息。一径通过悬挂明灯的走廊,路上谁都不曾说话,府上两名家丁为他们引路。
  黑夜之中,偌大的知府衙门,黑影幢幢,李蒙看得眼睛不眨。
  那年在中安的府邸里,也是这样长长的走廊,前堂可与官员会议,后衙与亲眷居住。只是那些记忆已如同被风吹得打转的灯笼,只余下一星灯光,留待静夜之中,偶或念及。
  知府衙门地方甚大,三人同住一间别院,不必同房,各住一间。
  因在城外杀了一场,霍连云与赵洛懿都把衣服换下,李蒙要给赵洛懿洗衣服,见霍连云的衣服放在另一只大木盆中,看了一眼蹲在旁花台上抽烟的赵洛懿。
  “二师叔的我不洗。”李蒙发出短促的声音。
  赵洛懿看去时,只看见个黑乎乎的脑袋顶,李蒙正弯腰打水,袍襟洇出暗色水渍。
  这时节水冷得刺骨,李蒙两手搓得发红,让廊下灯照着,像十根小红萝卜。
  “搁着,明日叫他自己洗。”赵洛懿随口道,心里许多念头涌上。
  徒弟也未必就是拖累,李蒙为人小心,时时透露出不想麻烦别人的谨慎。当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少爷之后,虽还是有些少爷习性,却难掩讨好与谨慎,要给赵洛懿洗衣服,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那日赵洛懿一身血泥归来,脱下又冷又臭的一身袍子,堆在盆里,本预备着次日再洗。第二天起身却发现衣袍已晒着了,李蒙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赵洛懿便在窗口窥看少年的背影。挺拔、从容,将来李蒙还会长个,初露的曙光映照出李蒙充满希望的侧脸。那时赵洛懿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场子,十方楼内,甚少能见李蒙这样天真的人,同样行走在太阳底下,杀惯了人的杀手们总是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对杀手而言,暴露身份,就等于在身上贴了索命符。
  自此,李蒙便十分自觉。不过赵洛懿一年到头任务在身,把人丢在十方楼不闻不问,大半年前才写信给楼里掌事,让人把李蒙送去灵州。
  给李蒙的任务是,踩熟灵州十三个码头、十二间门户人家、三十余所酒馆,灵州早有十方楼的分舵,却不为真的让李蒙完成任务,只不过赵洛懿收到楼里甘老头的来信,说他徒弟快闷出鸟来了。
  因李蒙生得白嫩讨喜,楼里众人都爱逗他,这个甘老头年轻时叱咤风云,老了却只在楼里做个看茶看门的杂役。  
  再见李蒙,他已比自己离开时高出足一个头,那日灵州东市码头有禁军按图索骥,赵洛懿早接梼杌来信,说李蒙寻思着报仇,在灵州的大半年,吩咐的任务早已完成,闲时便在夜里去距离灵州不过十里的中安皇宫踩点。
  恰逢霍连云为救自己受伤,说不得要回霍连云的地盘上去休养几日,在船上时赵洛懿便想过见到徒儿徒儿会怎样,自己会怎样,不过他想的像疏风与梼杌每次相见那副师徒相对垂泪、或是像饕餮见他家那根木头徒弟时的师慈徒孝都没出现,李蒙怕他。
  “等明日,上街给你做身新袍子。”赵洛懿不经意说。
  李蒙侧头看他,“嗳”了一声,又低头给赵洛懿洗衣服。
  “说不得就在岐阳过年,你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可以告诉我。”
  李蒙不禁神色恍惚,眼圈发红。
  李陵在时,每逢过年,府里必做新衣,他二姨娘会提前半月为他量体,年年都说,蒙儿又长高了,你娘看见必大感欣慰。
  三姨娘则有一双巧手,倒是不先给哥哥们做,反而疼惜他这个自小失母的孤儿。李蒙自知娘不在,这一世的路要比兄长们难走一些,却也享了不少幺儿的好处,他是李家嫡子,姨娘们从不怠慢,难得的是,兄长们一个比他大十岁,一个长八岁,都已娶了嫂子。李蒙自小读书,隐约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要他入朝为官,年纪小小,大有可为,恰是风流意气的少年人。
  一想之下,这两年偷生过着贩夫走卒的日子,不说入朝为官,便是做一门正经营生,怕也艰难。
  没听李蒙答话,赵洛懿也不多问,他的话少,李蒙也习惯。有时候不问恰是好的,若是赵洛懿此刻多关切他几句,恐怕他就要哭了。
  李蒙倒了脏水,重新打水来清洗衣袍,洗完晒好,才在衣袍上擦手,走至赵洛懿跟前。
  赵洛懿坐的花台极高,居高临下瞥他一眼。
  “冷不冷?”
  李蒙打着哆嗦,摇头,“不冷。”
  “你没见过岐阳的集市,让你想个要什么,也难。明日上街转转,别看花了眼。年下楼里规矩,向来是兄弟们聚一场便罢。”赵洛懿想到什么,声音一顿,片刻后嘲道:“主要为大家碰个面,数一数缺了谁,为出缺的位置敬一杯。”
  听见赵洛懿说话,李蒙又想起了大和尚。
  “李蒙。”
  李蒙茫然抬头,望见乌压压的干枯树枝在赵洛懿头顶蔓伸开。
  “你叫我一声师父,其实尚未给我磕过头。当初中安城内一员大将许我三百两银将你带走,怕你哭闹,我让你叫我师父。白叫了两年,算我亏待你。今日有一句,得和你说清楚。”
  李蒙神情恍惚,似听明白了,又似不是很明白。
  那神情让赵洛懿再度想起那条被他摸过,次日他走时,跟在身后亦步亦趋鼓着圆溜溜大眼的黑狗,一般可怜委屈。
  烟气入肺,赵洛懿吁出一口气,白雾使得他面容模糊。
  “你决定入这一行,干我干的事,我才能收你为徒。我在各地都有些朋友,他们之中,也有正经人家,与我是过命交情。”看李蒙在出神,赵洛懿皱眉喊了声他的名字。
  “听见了。”李蒙答,他朝后坐在赵洛懿旁边,冻得发红的手慢慢回暖,手指也随之肿起,掌心火辣辣的痛意渐渐加强,赵洛懿低沉的嗓音加重,“你不是没得选,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一霎时夜晚浓稠的静谧弥漫在师徒二人之间。
  赵洛懿嘴唇吧嗒吧嗒吸烟,留下时间让李蒙考虑。
  “你好好想想,初二我们离开岐阳,下凤阳去,还要抽空去南洲办一件事。等从南洲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烟斗敲在花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锐利的声音。
  赵洛懿进门去睡。
  李蒙看着窗格上灯灭,整座院落廊下挂的灯依然明亮,三间屋子,俱是黑暗。
  半空中悬着一根晒衣绳,赵洛懿的袍子悬在空中形成一袭巨大空荡的阴影。
  绳子是他自己牵扯的,跟着赵洛懿之后,他便会了。他现在也会拉纤,下矿,酤酒,跑堂,刷马,还有许多。父亲被押走那晚,他一直倔强地想,无论身在何地,他永不会忘自己是什么人的儿子,永不忘记家仇,永不能被外间复杂的市井改变,他是李陵的种,要活出文臣的脊骨。
  天穹无星无月,朔风吹雪,细细雪砂刺痛李蒙的脸。
  他闭上眼睛,手指曲拗,脑海中纷杂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赵洛懿背他走出李宅,他们上了马,那是李蒙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骏马奔腾,从前学习骑射时所骑的马都温驯顺从。
  日出那时,他们在赶路,座下马快要把他屁股颠成八瓣。李蒙双手紧抱着根本不认识的人的腰,他感到这人腰腹并不柔软,是刚硬的习武之人。
  他的鼻端磨蹭在男人后背衣服上,粗布擦得小少爷脸疼。
  天色青白,杳然无痕一片苍莽。
  马蹄声、翻扬的黄尘、宽厚可靠的背、粗布武袍。
  金灿灿的曙光投射在赵洛懿脸上,他抱了李蒙下马吃胡辣汤,不断把面饼掰在他碗里。
  雪下大了,李蒙冷得浑身一缩,麻溜地爬下花台。
  脱去湿润的衣袍鞋袜往被中一钻,冷得他脑子发晕,令他烦恼无比的低烧又袭来。
  ……
  次晨,不及天明,赵洛懿就出岐阳府衙。
  遁入一条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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