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清和点头表示听见,接着说:「往後他归我管。我会跟马大夫说。」
「知道啦。」
裴清和跨进医馆门槛,回头又问:「是了,那人姓甚名谁?」
「叫阿叶,听说只记得小时候的事,连名字也忘了,所以裴师公给他起小名叫阿叶。」
另一个孩子神秘兮兮凑到裴清和身边揪他衣角,一手拱在嘴边小声道:「听说他长得好可怕,棋院的朋友说他脸上肉都是烂的,裴大夫你心里要有个底才好。」
「唉呀,裴大夫什麽都见过的,哪会怕。」
裴清和摆手笑着让他们去扫地,自己进门往客房卸下物品。万济医馆的人在京城都有自己的住处,馆内二楼两间房是莫老头儿和单身的马大夫住,忙得太晚的人则直接睡在一楼耳房,阿叶住的则是屯物的小仓库,明堂另一侧旁舍则是客室,因为裴清和要来而预留给他。
他印象中那间小仓库空间狭窄,堆满杂物,医馆东西多又没别处搁,料想那阿叶只是将灰尘蜘蛛网清掉就睡进去了吧。
「果真如此。」裴清和打开小房间的门,就见阿叶睡在杂物堆间,乍看像床板的地方是拿了两个木箱架了块木板,天气逐渐转凉,所以木板上垫了旧棉被,睡觉时就连人一块儿卷起来,枕头则是一本厚重的医书垫着。
信中提到的丑人阿叶睡得天塌不惊,侧卧蜷起身,嘴巴微微嚼动好像梦见在吃东西,至於样貌很平凡,裴清和踱到阿叶面前打量,发现鬓发边际有古怪,脸皮有点浮起,他皱眉弹了下阿叶的额头轻斥:「你戴着面具睡,知不知道这多伤脸?」
阿叶吓醒,发现有个陌生人再骂自己,两手赶紧从旁边摸索出一个布袋套住头,袋上挖了两个洞,隐约还能见到洞里的眼睛紧张害怕的瞅着人,看得裴清和好气又好笑。
「我是裴清和,往後你归我管了。跟我来。」
阿叶揪着布袋拉须的边缘发愣,裴清和回头又喊道:「过来呀。怕什麽?又不会吃了你。」
裴清和把他带到自己待的客房里,让阿叶坐着等,阿叶见他像在调什麽东西就问:「裴大夫,你、你在弄什麽?要不要我帮忙?」
阿叶的嗓子是细微而沙哑的,大概是被嫌过声音难听,他说话音量并不大。裴清和答道:「我在调药水帮你把面具卸下。叔公说你脸上的伤费了好些时日才重长出来,虽然不太能见光,但也不该用这方式把脸皮闷着,容易患病发烂。」
阿叶尴尬道:「我以前不这样遮,裴师父他们拿有遮纱的帽子给我戴,可进城时帽子跟细软一并掉到桥下河里,冲走了。剩肩上一个小包袱,里头有假脸皮,我怕吓人就先戴,再拿布剪两个洞套着好出来活动。」
「其他人不管你?」
「他们太忙。」
裴清和端了药水走来,哼气道:「你对他人不好意思,就好意思委屈自己?枉我叔公费事儿医你了。把头仰着,我上药。」
阿叶无辜的扁嘴仰首,裴清和看他一副可怜的模样,蓦地想起从前秋灿向自己讨糖吃的模样,动作顿住命令道:「闭眼。」
「噢。」
假脸皮被卸下来,裴清和才看清楚阿叶的模样,虽然不像一般人对烧伤的脸的印象,称不上恐怖,但非常怪异。阿叶这张脸的皮肉曾经严重烧伤过,烂了之後又要它重新长好,医治的人在这期间定是费不少心力,但裴素炘有众多弟子,想来不必经他叔公的手,就是阿叶自己应该吃不少苦头。
裴清和看着那过於苍白又颜色不均的脸皮还有颊边、眉眼几处曾深刻过的伤疤,不由得愣住,他不是怕这张脸,而是对於阿叶脸上出现这种伤感到讶异。
「好了麽?」
「嗯。」裴清和拿拧过的毛巾把阿叶的脸抹了抹,捏着阿叶下巴端视一番,看看有没有起了疹子或奇怪的斑,又平静问他:「你怎麽伤的?」
阿叶答道:「我在山上被熊追,爬到树上躲,树干里头腐朽断了,我摔下山,就被师父救了。」
「……干什麽上山,哪儿的山?」
「我全不记得,是师父告诉我的。我只记得小时候一些事,六、七岁後的事我不记得了。」
裴清和越看越觉得这轮廓熟悉,虽然听到阿叶说的话,世上的事无奇不有,但他还是不由得望得出神。
阿叶的下巴被捏着,脖子发酸,他尴尬的别开视线把脸退开,裴清和才回过神来。
「那种仓库住不了人的。今後是我关照你,你睡这间房吧。」
阿叶双眼绽光,高兴得两手交握喊道:「真的?」
「嗯。」
「裴大夫你人真好,要把房间让我。」
「谁说我要让的,我只是让你睡过来而已。」
阿叶笑容僵住,突然又缩起肩膀往门边挪动脚步,不安的斜眼瞄人,小声道:「不好吧。」
「一会儿我去给你加张床榻,应该傍晚前就能送来。」
「还是、我还是睡仓库好了啦。」
裴清和一脸不解的觑着阿叶,竟听到阿叶嗫嚅道:「我、我听师父跟别人说,裴大夫兴趣特别,我怕打搅你。」
原来阿叶在季璎城的时候就被那些人灌输了许多戏谑不实的绯闻、谣言,其中一件便是裴清和喜好男色。
熟识的人才开得这种玩笑,但阿叶根本不识裴清和此人,久而久之信以为真,这下听到裴清和的提议就往别处乱想,吓得脸色发青。
裴清和联想到季璎城的人多半染了裴叔公的恶习,爱一脸正经的乱放话,八成给阿叶说了什麽才会吓成那样,於是无奈吁气,说:「不管你听了什麽谣言,先想想你自己有什麽值得人图谋的再怕吧。」
阿叶听了一想觉得有理,接着又觉羞赧,因为刚才自己失态,误会裴大夫好意,才讷讷低头道了声谢,但裴清和似乎不以为意,已经走到房间里整理东西,不久拿了条抹布出来对他说:「帮个忙替我清理房间。今天你就做这些事,我会去跟他们讲一声的。我去买早饭。」
「啊、好,唔……谢,谢谢。」
裴清和出门前听到那声谢,不经意回头看了阿叶一眼,莞尔一笑。
走在街上,裴清和迳自纳闷,他不是个有医德不算高尚的大夫,就算有可能出让房间,也不可能和人长期共处一室,或许就住这两、三天,之後再找地方租了搬走吧。
裴清和的思绪又从私事转移到阿叶这个人身上,他仍认为阿叶这人很神秘,尽管裴素炘在信里已经把此人的来历和事由交代过,但亲眼见到阿叶还是让裴清和着实吓了一跳。
那脸生得根本不是秋灿,可却勾起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让裴清和一度茫然、错愕。或许是伤疤的缘故,记得从前秋灿的身子也是伤痕累累,虽然男人不在意这些,反而觉得有伤疤更显气概,但脸上也能受这麽多伤的人委实不多。
阿叶此时就在裴清和暂居的客房里待着,或许会因此不安而拿布袋套在头上,但怎麽都比戴假面皮好。
裴清和走到之前光顾过的摊子,拿了竹篓取出大碗,买了两人份的粥汤,再要两种馅饼,回去时经过卖糖的店,当时他什麽都没多想就来到铺子前,一位少女笑盈盈跑出来招呼,他就这麽买了一盒水糖回去。
阿叶没想到裴大夫这麽快就买回来,扔了抹布在找布袋套头,裴清和轻哼了声笑对他说:「套什麽,多此一举。过来坐,吃早饭先。方才我遇见马大夫,跟他讲了你的事,他们到外面用饭,我们吃我们的。」
「好。」
两人围着圆桌面对面坐,阿叶捧着碗稀哩呼噜喝粥,相对於他,裴清和细嚼慢咽,优雅进食,顺便观察阿叶。
阿叶则是边吃边看桌上搁的小木盒,裴清和顺他视线看到有点好笑,就说:「那盒水糖你吃吧。」
阿叶一脸受宠若惊的猛瞅着裴清和,裴清和随口道:「卖水糖的姑娘生得标志,又会说话,就忍不住买了一盒,可我又不怎麽吃这种东西。」
其实医馆和糖铺常有往来,有些药会和糖和在一块儿,好哄人吞服,这些阿叶也知道,便开心道:「谢谢裴大夫。我从小就爱吃这个,记得小时候常吵着爹娘买给我。」
「吃完继续打扫。我下楼顾着,你……今天自己看着办吧。」
「是。」阿叶应了声,发现裴清和早就离开房间,他心想裴大夫嘴上说不嫌弃他这样,但还是多少感到他难看恶心吧,如此想着,阿叶又把布袋拿在手里,套到头上继续打扫房间。
裴清和在前头盯着那帮顽皮的孩子们练字、学习,等莫老头儿和马大夫等人吃过饭回来,其实他无意接管万济医馆,今天见到阿叶後有了更深的感触,他并不适合做这行到老死。
大概是有所厌倦,生老病死不过如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但其实还没死透,心里还是很怀念秋灿。因此,裴清和害怕自己因为见惯了伤病痛苦的人们,连自身的心都麻痹,万一哪天他想起秋灿时也是这样平静淡然,那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好像此生并没有留下什麽值得一生回忆的美好。
裴清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是叔公认为阿叶身上有些许秋灿的影子,故意找阿叶来试探他什麽,毕竟这些年他只有过年时能见到叔公,叔公那个人并不会直率的问他到底想什麽,喜欢迂回试探,更爱找些法子戏弄晚生後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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