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阿叶开着眼角的泪珠收歛笑意,随意拉开衣襟把上衫褪了大半,露出双肩和大片的背肌。
裴清和隔着衣料还摸得出阿叶不像看起来那麽清瘦,实际上还算结实,虽然曾经受过重伤,但可能在裴素炘的要求下不时锻链体魄,所以并不病弱。
只是这下裴清和见到阿叶的背部还是面露诧异,并非是讶异於阿叶结实的体格,而是那一身淡雅清丽的刺青,不同时节的两色花木出现在眼前,是出自於裴清和之手的桂花与卯花。
「裴大夫,背上的伤如何?」
裴清和默不吭声,一双眼直直盯着阿叶的背,此刻他才知道阿叶是秋灿,相处多时他一直以为是巧合和错觉,找尽了理由自我解释,但这人根本就是秋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裴大夫?」阿叶又一次叫唤,裴清和勉强回神应了声,把药涂抹在他背上。
「有起疹还是怎麽了麽?」
「没有。疤痕意外的淡,只是靠近肩膀的地方曾经烧伤得太严重,颜色略深。」
「也没办法,幸好那里穿了衣服看不见。」
「还有你这一身的……」
阿叶知道他意指什麽,赧笑道:「那个,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不过……好看麽?我啊,大概就这镂身漂亮了。呃,可是平常又不能袒胸露背的,唉。我之前得意的跟阿辰讲,他还笑我呢。他说我以前一定不是个正经的家伙,哼,我可能只是贪玩吧。」
裴清和搭不上话,他无法再多说什麽,只是满腔的心疼不舍,颤抖指尖,努力让自己平静的做完眼前的事。
他怕吓坏了阿叶,毕竟现在的阿叶就只是阿叶,而不是拥有过去记忆的秋灿了。
如果能够,裴清和多想紧紧的抱住这个人,亲吻他每一处伤口,告诉他这些日子积累的思慕,倾吐衷肠。但这些都硬生生的哽在喉头,他无法提出来,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好了。」裴清和说完就搁下药罐匆匆离开,阿叶喊了他一声,用那受过伤的嗓音,但他逃跑了。他不敢让阿叶看见自己的脸,否则将找不到适合的藉口交代过去。
「裴大夫怎麽走那麽急,肚子饿坏了啊?」阿叶歪头思忖,想到饿成那样的裴大夫不觉失笑,自己将药收好,一边拉拢衣衫。现在的他只是阿叶,也不曾好奇自身的过去,尽管他拥有旺盛的好奇心,却不想探究自己的事。
出於某种直觉,阿叶一直觉得想不起来的事不用勉强,哪怕他是因为受了伤才忘记,若真的那麽重要,总有一天他会记起来,但若不值得他追溯,忘了未必是坏事。
更何况裴素炘以前说过,人之所以活得痛苦,就是因为不好的事记得太多。
* * *
裴清和走得很急,彷佛有急事等他处理,他仓皇无措逃到外头,钻进一间酒馆缩在角落桌席间,叫了一合酒喝。
大白天喝酒为的只是让自己冷静下来,裴清和摊开双手凝视,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有一天再见到秋灿,可是那人如今已经不叫秋灿,也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男人,而是一个会为了容貌自卑、得过且过的伤者。
裴清和把脸藏在两手心里,掩面不语,倘若四周无人他或许会痛哭失声吧。他很高兴秋灿活着,但心中仍有庞大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从没能为秋灿做过什麽,就连一分一毫的痛苦都无法分担。
这并不是在计较谁付出的多,只是纯粹想为所爱之人付出,却又无能为力而已。
待在酒馆不到半个时辰,裴清和已经稍微恢复冷静回到万济医馆,问了馆里的人阿叶在哪儿,接着绕到後院找人。他站在檐廊里望见院内阿叶和几个孩子正在玩,少年们精力旺盛,休息时间就跑到这儿活动,院里有几样锻链身体的工具。
只见阿叶抓着架高的铁杠灵活翻跃,少年们在旁叫好拍手,阿叶跃高着地後姿态得意的站了会儿,被大家簇拥。
那几个孩子和阿叶一样没练过什麽功夫,但阿叶仍保留了部分身体的记忆,这点特技容易施展。裴清和知道阿叶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会武功的,可能连怎麽运内劲都忘记,只是有些长年学习的技能上手得快而已。
几个孩子瞄到裴清和在後头看,兴冲冲跑来说:「裴大夫、裴大夫,阿叶好厉害,你刚才看见没有?」
裴清和点头微笑,答道:「看到了。」
阿叶发现裴清和不晓得在那儿站多久,赧颜无措的呆站在原地,揪着头脸的罩布好像怕被念,但裴清和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他一下就转身走了。
阿叶觉得裴清和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但说不上是怎样的差异,当下并未多想,只是後来和那人相处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觉得裴清和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没必要的时候不太闲聊,有时若有所思的望着某一处,而且有意无意的避开他,但又常在他不经意回头时发现裴清和在附近。
马大夫说裴清和近来和糖铺的人在谈生意,莫老头儿说裴清和不打算接手万济医馆,可能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所以才没空关心阿叶。
阿叶却觉得没这麽单纯,一定是他做了什麽让裴大夫不高兴,一日他特地晚睡,在房里等裴清和回来,亥时初的时候裴清和进门就见到阿叶从榻上跳起来跑向自己。
「裴大夫!」
裴清和淡然凝视他,看他样子是特地等自己,於是问了句:「你有事?」
「嗯。我有事跟你谈。」
「说吧。谈什麽?」裴清和迳自踱到桌旁倒茶,阿叶尾随其後,在他身旁拉了椅子坐下,脸上没任何遮蔽,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瞅着他说:「你是不是生我气?」
「何出此言?」
「你最近不太跟我说话,也不太理我,我是不是做了什麽让你讨厌?」
「没有的事,你真是多心了。」裴清和淡笑,轻叹,内心满满的无奈和怜惜,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最近忙,比较没空。」裴清和扫了阿叶一眼又问:「我不想再当大夫,如果去糖铺的话,你要不要乾脆跟我走?」
阿叶歪头愣愣注视裴清和,良久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声。
「嗯、嗯,我跟你,好啊!我爱吃糖!」
裴清和失笑,提醒他:「我们是谈买卖,可不是叫你去吃糖的。」
阿叶红了耳根,讪笑道:「呃呵呵,我知道啦。」
想到裴大夫主动邀自己,阿叶忍不住开心笑了起来,蓦地,裴清和伸手把他鬓发往耳後撩,他睁大眼一脸不解的回觑,裴清和便说:「像这样不是很好,无拘无束的,从前的你可不管旁人眼光的。」
「唔……从前?」
裴清和不打算就此解释什麽,起身说:「我想去沐浴。」
「我帮你烧水。」
「不必,我自己可以。你先睡吧。」
阿叶点点头也准备上床睡觉。
由於裴清和平常就这态度,对谁都一视同仁、不冷不热,加上现在聊了几句,阿叶也觉得自己太多心了。阿叶发现自己挺在意裴大夫的想法,不想被讨厌,其实再仔细回想裴大夫的个性跟脾气,就知道裴清和并不容易有情绪起伏,总是温温淡淡的,就连表情也是。
裴清和虽然不算英俊抢眼,但阿叶很喜欢裴大夫的样貌,尽管初见几次还记不清长相,但是顺眼,就想多看几眼。阿叶觉得看了裴清和这人就觉得安心,还有那平稳温润的嗓音,就算有时低沉说话也好听,跟裴清和相处一直是这样的感受,彷佛天塌了也不过如此,没什麽好大惊小怪。
月亮又比先前升得更高,晚归的鸟儿也不再啼叫,空气一下子比白昼还冷凉,裴清和拿布裹了长发放轻脚步回房,屋里较暖就随手将毛巾拿掉,扫了眼榻上睡着的阿叶,就从门边矮柜的抽屉暗格里取出一根细长蜡烛点燃,只手掩鼻。
这是迷香的一种,在医馆很常见,有时给年幼或有痴癫的病患看诊时会派得上用场,配制的味道较淡,能让人安眠。裴清和点着它,半晌又将蜡烛灭了,并来到阿叶床榻边俯视。
裴清和只是想确认之前所见并非梦境,又怕惊醒阿叶而难以解释,才用了这种方式把人迷昏。他坐到榻边把人扶到怀里,让阿叶靠在身上,再伸手去揭对方微敞的衣襟,衣里的肌肤有部分是曾经烧灼的伤痕,完好的地方则是他曾给秋灿刺上的花木。
「叔公……」裴清和苦笑,他知道裴素炘并非满怀恶意,而是那人天性如此,又难以捉摸。他仍不解裴素炘究竟想他怎样,是想折磨他还是让他高兴,又或是单纯想救这个人而已。
无论裴素炘怎麽想的,裴清和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从怀中人身上挪开。即使知道现在的阿叶没了从前记忆,不会是他的秋灿,裴清和仍会挂心。
「活着就好。」裴清和重新将阿叶的衣服拢好,小心翼翼放回榻上,他两手撑在阿叶两侧静静的待了很久,只是聆听这人的吐息。莫怪他一直觉得阿叶不管做什麽都能吸引自己注意,就连睡着时的呼吸都和记忆里的秋灿相同,这样的温度和气味,与印象里的重叠在一起。
等裴清和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凑得太近,几乎要碰上阿叶的唇,他内心焦着不已,最後只是退开来,想用指尖轻碰,但手停在虚空的黑暗中良久,无法再更进一步触摸阿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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