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和容美人的孩子换掉,是我偷偷做的。尤昭仪未必不知道,但她大约也明白夺嫡之争艰苦非常,把宁儿换到容美人那里,反而能让他一生平平淡淡、长命百岁。”
容美人的孩子,是刘钰一生中,杀掉的第一个人。多年来,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面前水盆中,因被强按入水中而挣扎的婴儿。
那时,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既然不是尤昭仪指使,你为何要换?”刘蒨听出疑点。
“因为我恨她。”刘钰这句话说得极为平静。“我十岁那年,从冷宫中一个老嬷嬷那里偶然得知,我的母亲不是尤昭仪,而是从前一个姓文的宫女。”
“那时,她两个亲如姊妹。直到父皇偶然宠幸了文氏,偶然生下了我。”
“母亲地位极低,因此也没有载入妃嫔受恩的名册;皇帝也是一时兴起,所以他也很快忘了有这么个女人。本来我母子可以逍遥一生、相依为命,无奈她把这事情告诉了尤氏。”
“具体怎样,那位老嬷嬷也说不清,大约是尤氏觉得这是求得荣华富贵的契机,便杀了我亲母,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说自己便是那时侍寝一夜的宫女。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她本就天生丽质、美艳不可方物,终于抓住皇帝圣心,得了诸多恩宠。”
“这借口荒诞极了,父皇多疑,怎么会信?”刘蒨发问。
“是的,荒诞极了。”刘钰漫不经心地笑笑,“你还记得尤氏抱我去见皇帝的缘由吗?是因为她怀中的孩子不幸烧伤,实在无计可施,才放弃了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的想法,而斗胆求皇帝施以援手的。”
刘蒨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是。我就是那孩子。那孩子,是被她亲手扔进火盆中,才烧的全身溃烂的。”
刘钰不理会他错愕的神色,只是继续说下去。“我不得不依靠她,却也恨极了她。因此,当她生下宁儿,我便把他换到容美人宫中,只留给她一个‘早夭’的婴孩。”
“没想到,时日飞逝,我越来越觉得,宁儿很像我。不,是很像我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他身上,有我的影子,一个怯弱胆小、看人眼色的庶出皇子的样子。我渐渐看着他长大,就好像看着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所以,你让我杀他,无异于让我杀掉自己。”
这番话,刘蒨其实没有听懂,但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去问。
“好。”他沉思半响,答应下来。“我不会推他为帝。”
“还拜托三哥一事:为他找个平平淡淡的路,从此远离党争。”
刘蒨依然答下来:“好。”接着沉默片刻又问道:“还有什么话说么?”
“没了。”刘钰卸下重担一般,轻松的笑笑。刘蒨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嘴角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扶着地站起,居高临下的看向刘钰。
“我说过要为刘颐报仇,便要言而有信。”
说着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刘钰便看到一个陌生的狱卒,端着放着酒樽的木盘放到他牢房外。刘蒨从木盘上取下酒樽,将它从木栅的缝隙中递过,搁在牢房内的地上。
“据说这是你亲自琢磨出来的东西,认得它吗?”
怎么不认识?这青黄色的色泽、和馥郁的香气,不是虫香酒是什么?这酒的确是他亲自调配的,犯人饮入此酒,身体骨肉,便会散发出和这酒一般浓郁的香气。这种香气极其为蚁类所喜,不过片刻便会聚集而来,啃皮蚀骨,使活生生的人,不出几个时辰,就变为残渣碎屑。
若是论慢慢折磨的刑罚,这算得上是恐怖。
“记得。”刘钰脸上笑容不减。
“天黑之前,”刘蒨抬眼看看狭小的窗口投入的光线。“你不喝,这杯酒便会端到刘宁面前。”
“放心。”刘钰起身,将那酒从地上拿起,轻嗅一下。“味道大约不错呢。”
刘蒨凝视他眼睛半响,说了最后一句话,便掉头往廷尉狱外走去。
“走好。”
不知何时,今早停了的雪,又纷纷扬扬的挥洒起来。
刘蒨围着一顶披风,走在积雪上,听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约是刘钰刚刚在牢中说的一席话,使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冯皇后的两个孩子——刘颐和刘熙。
当时的刘颐和刘熙,因为母亲是掌管六宫的皇后,所以耳濡目染地带着一股骄矜与傲气。一同读书的,还有许多京都大户家的子弟,但偏偏都极听从这俩人:刘熙公主鬼点子极多,也不像寻常姑娘家一般羞羞答答,能和一堆顽劣的男孩儿打成一片;而刘颐,那时就已经显露出谋略的天赋,是带着大家到处“做坏事”的孩子王。
那时的刘蒨,却还只是个初入书院,与大家格格不入的小皇子。他母亲辜氏虽然得宠,但为人温柔贤淑,长居甘泉宫,也不大和后宫诸妃嫔来往,由此养成了刘蒨静默孤僻的性格。这性格,也使他即使有一个得宠的母妃,却不被皇帝所喜爱。
或许正是由于自己的孤僻、寂寞,所以才羡慕刘颐那边的喧嚣、自在的吧?
被人忽视的刘蒨,平生第一次如此关注一个人。
看着他被父皇训斥之后颓丧的走出景仁宫;看着他从太皇太后那里不知道得了什么宝贝,在书院拿给众人看;看他骂骂咧咧的帮贪玩的刘熙公主抄书;看他因为带着一堆小少爷们欺负夫子而被罚跪;看着他在宫廷宴席上偷偷吐出不喜欢吃的菜叶……
同样,他看着他因为冯皇后和刘熙公主的死而愤怒;看着他因为悲痛而莽撞行事,最后被诬陷有“杀父夺位”的念头而赶出京去;看他拖着因为用刑而残破的身躯坐上一路颠簸的马车;看他因为自己输入的一丝真气而面色好转些许;看他苦闷的待在偏僻的恪州;看他摔掉那封王的玉佩……
他看着他从极高之位跌落,而后又在泥沼中努力振作起来。
可惜的是,你为之努力、为之振作起来的因由,都是我骗你的。
冯皇后和辜昭仪,的确是两颗无辜惨死的棋子,但我不忍心告诉你那操纵棋局的人是谁,我所能做的,只有从一个无心政事的寡言少年,长成一个心思深沉的三皇子,替你杀掉你想要杀掉的人。
但是,对不起。就像刘钰说的一样,我不能把帝位给你。
不是因为那个堪称宫闱丑事的原因,而是因为,你并不适合做一个皇帝:多年的远离朝政,已经使你不够心狠,也不够明智。把帝位给你,如同引火烧身。
刘蒨仰头看着满天飘舞的雪花,长叹一口气。
我死之后,你该去哪里?
真是放心不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超出原计划的一章……所以预计还得再来四章才能大结局呢~倒计时ing~
☆、青槐惨死
恪王府左院的围墙断了一截,露出参差不齐的碎砖。
一个人影在墙外探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谨慎的爬上积雪的缺口、跳了进来,险险地落在墙内被掉落的砖块压得东倒西歪的花木上。
是清漾。
她本应该按照刘蒨的吩咐,随徐子鸢一起,带着身染重病的刘颐前往平陵。但出了城没多久,她没来由地不放心,便又查了一遍要带好的药材,居然少了刘蒨托人带给她的那只黑漆铜盒。
那盒中,装的是半颗药丸。
之所以去平陵,是因为清漾母亲的师傅——杏林道人在那里行医。他虽然不为高官贵人所熟知,但在医术上颇有造诣。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杏林道人虽然答应一试,却苦于没有一味名叫“青松玉莲”的药材作饵,这味药材世所罕见,寻常人更是听都没听过,刘蒨去宫中查找,居然连太医院的药库中,也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两天前,成怀王刘蒨托墨染送来这个盒子,转告她制作此药丸时,曾用过“青松玉莲”这一味药材,先带去给杏林道人一看,没准可以派上用场。
如此可见这半颗药丸有多重要。
清漾责怪徒弟小筝几句,终究还是决定要自己去取:这半颗药丸是刘颐生命所系,万万不可轻易丢弃。
她下定决心,提起裙裾,从凌乱的花木丛中拔出脚来,小心地跳到石板路上。
自从刘颐皇子的身份被废,恪王府便被一堆粗野士兵监管了。说是监管,不如说是占为己用,简直如同是自己家一般。不,自己家尚且还懂得珍惜,而他们在恪王府的所作所为,简直可以用糟践二字形容。
清漾看着一院的狼藉,暗骂一句,急冲冲的往自己的居所奔去。那地方隐匿在花苑花匠的木屋后,地方十分隐蔽,如无人指引,绝找不到那里,是个极安全的所在。
铜盒就被埋在院中的那株大槐树下。
也是不巧,她正急急往那边去,却忘记了隐藏行迹,再者她也不是练武之人,身形不够轻快,居然就让走过的几个驻扎于此的小将看见了。
清漾听见身后大喝一声“站住!”,先是一惊,再往后看去,看到三四个身着赤色戎服的小将往过追赶而来,急忙拔腿便跑。不想他们穷追不舍,清漾一个弱女子,终于精疲力竭,慌不择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