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文帝失神地躺在软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静默中,传来外殿朱门推开的吱呀声,接着便是几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光从这脚步声中,似乎都能看到来人的举重若轻、势在必得。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朝文帝慢慢睁开眼,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一身黑色朝服的刘蒨。
程氏不知何时已经颇有眼色的退出去,内殿中,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刘蒨凝视躺在床上的皇帝半响,缓缓跪下。
“你现在的身份,还需向我下跪么?”朝文帝语气有些酸楚。刘蒨没有半分迟疑,如同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一般,从容应答道:“本不欲跪。今天所言可能有辱圣威,您毕竟是我父亲,所以先长跪谢罪而已。”
“本不欲跪?”朝文帝把他的话又重复一遍。“朕哪里受不得你跪了?你再如何得势,现在的皇帝都是朕,不是你!就算你手里把着多少筹码,朕不下旨传位给你,你所作所为就都是谋权篡位!”
皇帝情绪动荡,一时喘不匀气,咳嗽起来。刘蒨等他咳声稍寂,才又说道:“杀母仇人,难道受得我这一跪?”
朝文帝惊愕地瞪大眼睛,直直瞪着刘蒨。
“你……”
知晓当年事情的人,也就只有宫中那几个老人,哪个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皇子谈起当年旧事?
“父皇何必惊讶?难不成您忘了,当年可是您亲自下令溺死大哥的。”说着刘蒨嘴角微微一撇,“只不过大哥与刘熙姐姐太相像了,所以那帮蠢人把两人搞错,白白害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却放过了被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刘颐。”
再听起人道起往年旧事,皇帝只觉得恍如隔世:他本以为自己要带着这秘密进坟墓的。
当年确实是皇帝自己,下令暗中杀掉大皇子刘颐的。如此做的因由,一是因为冯家势力强大,倘若再让冯皇后的孩子继位,恐怕收敛不住冯家;二则是,
“刘颐他不是朕的儿子。”
刘颐确实不是朝文帝的亲子,他是冯皇后与那时太医院中的杨医官所生,他与青槐,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刘蒨明显也知道此事,只是低着头,不晓得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刘颐的真实出身,恰恰也是他不能把皇位给刘颐的原因之一。
无论他如何不在意王位血统,但毕竟是刘家子孙。刘家的天下,不能变。
也因为这种种坚持与偏执,当年的事情早如同一团乱麻,理不干净了。之所以刘蒨不把这团乱麻告诉刘颐,是有一份原因在:他的母亲辜昭仪,死于刘颐最亲的太皇太后手中,而辜昭仪之死,也是刺激皇帝非杀冯皇后不可的因由。
其实皇帝本没有把事情牵扯到辜昭仪身上的意思。他本来想好要先杀掉刘颐,再把事情随意嫁祸在后宫某位妃子身上,谁知事与愿违,不仅人杀错了,祸端还引到了甘泉宫。即便这时,皇帝也在努力把辜氏从这事里剥干净,没想到尚未成功,便被太皇太后抢了先。
太皇太后的姊妹,是冯皇后的母亲,所以她一向与冯氏很亲近,如此自然也就很记恨抢皇后风头的辜氏。事情牵扯到辜氏身上不知是否是她一手策划,但很明显,她绝不会放掉这么个赶尽杀绝的好机会:她在皇帝有应对之策之前,就出手结果了辜氏性命。
被她派去干这事的,就是当年的王氏,今日的王皇后。事发那日,刘蒨用自己超凡的听力听到的,便是王皇后在甘泉宫仗势欺人的言语。
辜氏被杀,皇帝大怒。其实他对辜氏并无太多眷恋,之所以气急败坏到扛着太皇太后的暴怒,硬要杀冯后,是因为他喜欢的人、辜氏的弟弟、纪国的小王子纪昕因为姐姐被杀而痛哭流涕了。
而太皇太后杀辜氏的原因,也不只是看不惯她一人,更是厌恶皇帝痴迷她的胞弟纪昕。
朝国虽然以民风开放着称,但对于宠幸男子一事,还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玩弄也就罢了,若是真情实感,难免叫人笑掉大牙。而太皇太后却觉得,皇帝对那个名叫纪昕的男子越来越在意了,在意到不像是对待一个男宠的态度,倒像是对待自己的结发夫妻似得。
身为皇帝母亲,她自然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毁掉儿子名声,更要防着纪昕纪家的背景,便以帮皇帝摆平冯家为条件,换得皇帝暗中贬他出京。
当时正是冯家因为冯皇后一事闹得最凶的时候,皇帝无奈之下答应了这条件。但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派人严密保护着送往江南的纪昕,在出京不久,就被太皇太后的人杀了。
也自从那时起,皇帝与太皇太后,起了再也难以填平的嫌隙。
皇帝想到前尘往事,久压抑在心底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宛如重新闪现在眼前,使他不由得泪湿眼眶。
刘蒨看着他这位人在壮年,头发却已经泛着银丝的父皇,心中不免怜悯。
皇帝恐怕还不知道,他心中记挂的那人,没有死于非命,而是从太皇太后派去的刺客手中逃出来了。
不只逃了出来。
刘蒨想起萧谨之给他讲的故事。
那人逃出来后,身上半分银钱也无,却偏偏在灰土布衣中依然掩饰不住那份极为姣好的相貌,不幸被一家倌馆的老板看中,强把他捉了去要他卖身。他自然顶死不从,那肥头大耳的老板却没有皇帝这般仁慈:皇帝对他虽然也是强迫,但是任由他如何不从也不舍得打他。这倌馆的老板却对他百端折磨,居然身体皮肉、除却脸皮之外,都被打的稀烂。
他再一次流落街头,只不过这次除了身无分文之外,还染了一身的病。
幸运的是,他这回遇到了一位命中的贵人——一个贫苦无子的番族妇人。更幸运的是,这妇人,就是当年西番王为王子时,在中原的妾室。
这番族妇人早年丧子,因此看到他的境遇心生怜悯,花光仅有的积蓄为他治病,无奈病入膏肓,即便得以保住命,从那时起也畏热畏冷,于纪昕而言,自己便如同废人一般了。
之后事情不必再提,西番王稳固位子后,派人来中原暗中寻访自己离去时怀有身孕的妻儿,纪昕便伪装面容、戴上那绘有烧伤痕迹的□□,作为那西番妇人的儿子,随她一同回了西番王宫。
自那时起,世上便无纪昕,留下的,是萧谨之。
“你想见他吗?”刘蒨问道,却又在后边加了一句,“无论你想不想见他,他今天都是要见定你了。”
皇帝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突然明白过来,露出极其狂喜的表情。
“他还活着?!”
他撑着软榻使劲儿坐起来,伸手去探那从门外走进来的人,脸上表情几乎是痴迷一般的狂热,脸颊上染有病态的潮红。
“为何不活着?”从门外走进的萧谨之,话音极为冰冷,一两句话之间,皆是难以掩饰的恨意。“恩怨难消,死也怕不安心。”
“纪昕!”皇帝语气激动的呢喃道。
他以前极喜欢这样叫他,即便他回应的次数真是少之又少。总觉得他的名字完完整整的从自己嘴中吐出的时候,就好似拥有了他整个人一般。
萧谨之的脸上没有带面罩、也没有戴面具,他那张消瘦的,依然妍丽却已经眉间眼角染有风霜的脸,就那样毫不吝啬的摆在皇帝面前。淡漠的神情使得皇上也逐渐冷静下来,只是眼中神情依然流露出丝丝眷恋。
“你……”皇帝小心地叫他。“怎么样?”
“托陛下福气,小人气息犹存。”一向持稳、淡然的萧谨之,这会儿却因为极深的恨意,变得语气刻薄起来。
“不是我……我答应了你要放你去江南,便不会骗你,更不会半途截杀你……那不是我主使的……我……”皇帝辩解着,语气中甚至可见一丝委屈与急切,乃至语无伦次。
“当然不是陛下的罪过。”萧谨之讽刺说道。“如若不是您起初废掉我全身功夫、喂我吃软骨散,恐怕我早就死在太皇太后的手中,也就不会遭受那般惨苦、落得自己如同废人一般。”
“不……我是怕,我是因为欢喜你才……”皇帝急惶惶的解释着,却被萧谨之一个冷笑截住了。“是啊,怕我跑,所以废掉我的爪牙,好由你肆意玩弄。”
“不是……”皇帝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了,他想为自己当年行径辩解,然而却被萧谨之反问到无计可施。
“你是欢喜我这张脸是么?”话说到这里,萧谨之的神色语气,又恢复到了平时一贯淡然无波的模样。皇帝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继续道:“那我毁掉它就是。”
他抢过旁边案几上碗中的瓷勺,往案上狠狠一磕,还未及刘蒨与皇帝反应过来,那因为断裂而无比坚硬的末端,便毫不留情地划上他的面容。
从左边额角起,越过挺直的鼻梁,停在右边嘴角处。伤痕停滞了一瞬,血便潺潺的流出来。
原先的纪昕,真的不存在了。
刘蒨后知后觉地冲过来掰开他紧握的手、抢出那柄断勺,心中依然惊愕未平:他只知道谨之要来这里了却他一生中最大的仇恨,却没有想到他是抱着这样决绝的心思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