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端坐马上,面容肃穆的年轻人,微微启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山壮阔,更应当以天下苍生自勉。”
徐可宁愣愣的看了他半响,嘿的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没笑啥,”徐可宁笑弯了眉眼,“我笑三爷可真了解您。您跟三爷给我描述的一模一样!”
徐家是成怀王那一边的,这京城里谁都知道。徐可宁的父亲徐朗官任宗正卿,主管皇帝、诸侯以及外家儿女姻亲、嫡庶的记载。当年多亏他,王皇后才得以把辜昭仪的遗子,也就是刘蒨过继到她名下,最终胜尤昭仪一头,当了皇后。
但徐可宁告诉刘颐,不管父亲站在哪一边,他与妹妹徐子鸢都是三爷刘蒨的人。那家伙还大大咧咧的说:“我全告诉您,您不要以为我藏不住话。来之前我们三爷就说了,对您就跟对三爷一样的!就是,”说着他往后指了指,“别让咱们带来的那些人听去就成!”
随同去往西境的这些人,现在可都以为徐可宁是成怀王那边派来看紧恪王的人呢。
天色将晚时分,一行人进了个小镇留宿,一大早又开始往郑安方向去。
走了快一上午,又过了一个小城。刘颐坐在马背上都有些昏沉,听得后面踢踢踏踏传来马儿奔来的声音,往后一看,一个红影快速的越过队伍,向他与徐可宁这方向驰来。
如此飒爽英姿,又不缺女儿的妩媚之色,这便是徐子鸢。
徐可宁虽然喜好江湖,但并没有入过江湖,徐子鸢却从小跟着他们出身江湖世家的母亲长大,真正见识过江湖本色。本来刘颐以为京城传言的“刀剑美人”只是茶余饭后的夸大,这一趟路走下来,才知道她功夫确实不凡。
一次遇到山匪,这姑娘提起一柄大刀,闪入匪徒之中。一抹红衣靓影身姿翩飞,那柄重若千钧的大刀在她手里使的行云流水,把那些个悍匪杀的片甲不留,直直把刘颐看的心中愕然。
女子会武他也不是没见过,但从没见过有女孩儿这么喜欢使刀、还使得这么好的。
其实她也擅长舞剑,但显然爱刀胜过剑。那柄刀脊雕有简单几笔花纹、刀柄乌黑阴沉的大刀,被一块暗红色绸布包着,不离身的挎在背上,就算是进客栈用膳,也是近在身边、绝不离手。
背刀纵马的妍丽女子行至身前,那匹枣色大马长嘶一声,腾起一阵沙雾。
“再往前不到一个时辰,就是郑安了!”她说起话来,不如她哥哥豪气万丈,带着寻常女子没有的铿锵之势,却并不显得粗野。
说着她回头对刘颐道:“回禀大殿下,后面的运粮车没有差池,大约晚两日就能到。”
再往前走一段,是郑安郊外的一座小镇,郑安县令早在那里安排了地方,自然是先停下来住两日,接应上运粮的车队再进城。
分给他们的地方是几间小院。院子在镇子的边缘,一出门便是一大片空地,远处绿意渐深。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啊。
屋子里安排好人洒扫,刘颐踱步踏出院门,看到那空地上多了两个人影。
俩人一高一低,半空里飘着一个斑斓的影子。
徐子鸢在陪着宣骐放风筝。
她带着宣骐在镇子里逛了一圈,看到一棵树上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想是孩子们玩丢了不要的,就给宣骐摘了下来。跟一位老人讨了些线,再把风筝补缀补缀,就交到宣骐手里。他人小,又没玩过这东西几次,一直放不起来,她便把风筝取来,脚下略略使了些轻功,手中一放一收,那五彩缤纷的一只大燕子就飘着空里了。
她看差不多了,就又把线交到宣骐手里。在一旁看着他放了一会儿,一转身便看到仰着脖子看那风筝的刘颐。
她走到刘颐的跟前,刘颐看一眼她 ,视线又回落到空中的风筝上。
“谁道致身无羽翼,回看高举绝红尘。”那女子轻轻启口。与这几日刘颐惯听的嗓音相比,温软了许多。“我母亲的故里把它叫做纸鸢,我的名字就出自它。”
刘颐沉默一会儿,问道:“我这一路走来,西北这里算不上富庶,但是这样的灾害尚能应付,绝不至于需要派遣皇子前来安抚。”
徐子鸢看着那温润如玉的面容转向自己。
“你们三爷告诉我,到了郑安,凡有疑虑,都可问你。姑娘可否告诉我,他这是要作何打算?”
“第一点,想必您也能猜出来。他怕靳王对檀云公子用刑,您会加以阻挠。”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直直看进他的眼里。
“其次,他让我告诉您。能不能救檀云公子,就看这遭了。”
刘颐蹙眉思索。
“西北确实受灾,也确实缺粮。但缺粮不只是因为军需。”
话说到这里,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徐子鸢轻轻的把最后交代她说的话吐出来:
“郑安的县丞是我们的人,递上去的折子是他催促县令写的。这里能抓到的东西很多,但是要加以取舍,足以救出檀云公子即可。三爷交代了,切勿打草惊蛇。”
“他已经有了筹谋?”刘颐猜到这郑安是什么地方了。
“三爷说,只告诉您一个地名您就知道了。”
两个字轻轻吐在刘颐面前。
“丹阳。”
☆、郑安险境
已经夜深了。
郑安城一座独门小院里,一扇窗口还燃着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刘颐在灯下翻着泛黄的账册。终于伸出手来摁了摁酸痛的眼睛。
他果然猜的不错,这郑安城是刘钰出手军中粮草的地方之一。今年他从丹阳倒出来的粮草应该就是从这里运出去的。
但若是仅仅有关刘钰,郑安这地方并没有什么好查的:他从这里转手的粮食只能算作九牛一毛。刘蒨让他来的目的,显然不止在此。
刘颐心里已经有了个念头。这郑安说在西北,其实很靠近北边。再往东两日的路程,就到了瑞江,瑞江可是有大港口的,通过这港口,整个东边的粮食至少能运来三成!
刘颐愤恨的皱起了眉头。瑞江也是北境粮草的来源之一,然而从瑞江运来的粮食只有四成运入军营,剩下的空缺都要由贫乏的西北供应。他问起那个县丞才知道,单单是郑安的县太爷今年就从瑞江低价购进了数百担粮食,问起是谁把粮食卖给他的,自然是缄口不言,就连时时帮他走账的县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别人了。
刘颐愤恨的想,估计这郑安见过这几百担粮食的不超过三四个人。
西北边境上的百姓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将士们浴血奋战于前线,竟想不到朝中还有这般恬不知耻的贪官污吏!
他恼怒的把手中的笔摔在账册上,笔上的墨迹洒在翻开的一页,污了一排字。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些账册做的“极好”,单单看它们哪里会想到笔笔划划写的都是贪污粮草、倒卖军用物资的款项?!刘颐看着这点点墨迹冷冷一笑,他也不是吃素的,自然知道桌上放的这几本账册,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承认,终究治不了罪。只是他手里有那县丞偷带出来的一本“真账”,虽然数目不大,但足以说明一二。
他慢慢的站起来,坐了几个时辰,腰眼疼的实在难受。
窗纸上透出一个站在灯前的人影。
忽然,一阵疾风袭来,刘颐下意识的往后一闪,急急扭头定目一看:一杆箭牢牢的钉在桌面上,整个箭头都没在桌里;再往右边一看,窗户纸本就不牢靠,被箭疾驰而来带的疾风一冲撞,早已经掀开半扇来,月光下显眼的看到对面屋脊上落着一个张弓搭箭的人影!
许是徐可宁他们发觉了院中的异状,窗外刀剑碰撞声四起。刘颐瞥见窗外情形,急扭头,看见屋脊上的人影又搭了一根箭在弓上,于是奋力抽出墙上插着的箭杆往面前一挡,轻轻“当”的一声,射来的箭杆偏了力道,避过了刘颐嵌入墙里!
屋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个红色的身影持刀扑了进来,大声的喊了一声“王爷!”,连忙挥刀替他挡开射来的箭矢。一时间,屋里叮当声四起。
射箭的人想必有些功力,箭箭气势凛然,密集有力。尚且不知晓屋外是个什么状况,但听声音急切,也必定是场恶战!如此苦撑,实为下策。刘颐在箭雨里四下一看,揽住面前的徐子鸢,往后一闪,滚入案几下,险险的避过了齐发的三箭。
两人躲入案下,从案下空档处射来的几支箭被徐子鸢用大刀荡开。趁这间隙,他迅速从案几下的暗格中抽出一本薄薄的、泛黄的册子,塞进衣襟里,绑好腰带。
这伙人必是为这本账册而来的,只是不知道消息居然走漏的如此之快。本打算赈灾之事已毕,明日就带着这本账册起程回京,如今看来却是疏忽大意了。
徐子鸢看刘颐动作,晓得他这是准备带着账册逃出去。忽的咬了咬嘴唇,用没握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腕子道:“账册给属下,他们追我,我有办法对付!”说着从衣裳里侧抽出一柄通体乌黑的短刀,递进他手里。“您带着刀防身,属下一定把这册子安全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