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一个意外当空杀出,周师兄没接住,之后的那个干净的“笑”也没接住,心念转过来,眼神又抛空了,成了个哑炮。三人于是落进了洋相里。
老头看够了大小徒弟的洋相,才慢慢摇上来,说:“坐。开饭。”
一人一张小几,师父坐上首,徒儿们按辈分依次往下坐。三人都开始举箸,只有何敬真不动。
“怎的?”老头把头朝向他。
“吃了,还不出来怎么办?”何敬真搜肠刮肚,好容易将几个汉字摆秩序了。
“还不出来?谁要你还?”老头笑眯眯。
“……”这话就难回了。话里意思曲里拐弯,不是他肚里那几个有限的汉字能穷尽的。
老头又将他看了个对穿:“吃喝拉撒睡,人之根本,天大的事也不能越过吃饭去!先吃,吃了还不上另说,再不行,我替你还。不就是顿饭么?多大点事儿,值得几个钱?靠扎住嘴巴就能还上的,那都不叫债!”
何敬真望了望老头,又掂量掂量自己面前的几碟子菜:一碟子叶菜,一碟子肉菜,一碟子豆腐,量都很精当,小家子量入为出的俭省和大家族宽胃养气的习性都周全到了,不至于吃败家,也就默默举箸扒饭。
好样的,不矫情。老头想。
用过饭,师兄们各自回居处温功课。老头留下何敬真,待人都撤没了,才说:“出去走走。”。两人在后院树林里绕圈圈,绕了一会儿,老头开腔了,换了个调调,一口掉着土渣子苗民土话,偏偏还净用来表达些高深意思。他说:“小子,为人处世最要紧是‘合时’,时至则行,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大数。古人十岁外出就学,称作‘就外傅’,那是到时候离家见世面了……”一回头,又张见小子那副“狗看星星”的神色,乐了:“用苗话也听不懂?我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换成大白话就是——既然来了就啥也别想,先学着,学懂了再想其他。”
何敬真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让老头吓了一大跳。谁能想到老头这么样式一个人,居然还能把苗民土话说得这般顺溜。太本事了!
“我不能花他们给的钱,花了,要是没本事攒回来,昆仑就是他们的了。”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最会说大实话,牵来扯去还是绕着钱打转,“我可以自己挣钱。”何敬真换回苗话就松快多了,一应一答都能踩在板眼上。
“哦,从哪挣?怎么挣?”老头笑眯眯。
“你雇我吧!我做事能顶三个人,不偷懒!我会打扫、烧饭、烹茶,还会洗衣服……”何敬真掰着手指头细数各项能兑成钱粮的小本事。
老头笑眯眯的胖脸慢慢浮上一抹肃色,他定定看着面前这张瘦得光剩两只眼的小脸,心里老大不好受。是什么叫这么小个孩子一再错过“时宜”,早早担忧“欠”与“偿”能否相抵?
“……好,我雇你。你每月要价几何?”
“不要价,给我饭吃,给我地方住就好。”
老头背过身去,快走几步,走得远了,心绪都拨乱反正了,才吐一个“好”字。
☆、结“梁子”
何敬真拜入师门第三天就起了个大早,先洒扫,把讲坛上的桌椅板凳都抹一遍。等他捅开厨房灶火,烧好师父的洗脸水,喂完挂在廊檐下的一只虎皮鹦鹉,准备穿过院子去荷塘边扫扫落叶,天边才依稀染一层黛色,刚有要亮的意思。进了院子,先看见一院子傻站着的人。都是仆从。来路各不相同:能静居两个,管着老头起居;少苍阁一个,负责打点周行逢身边杂务;余下的都归薛凤九,吃喝两个,拉撒两个,醒来睡下两个,出入两个,跟来的是三十二个,就这还裁掉了三分之二呢。
这些人闹不清楚这个和他们抢活干的小子是个什么来路。看情状么,是萧一山的关门弟子,举动又不似——徒弟不都是吃饱了看两页大书小书,写几篇不痛不痒文章,听老头讲几句不咸不淡鸟话的么?谁见过起个大早洒扫烧火浆洗的?洒扫烧火浆洗的徒弟不能出在萧一山门下,该出在某个连掌柜带伙计只有俩人的野鸡店里,也叫徒弟,但叫“学徒”可能更合适。萧一山门下只能出经天纬地之才,要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要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反正是做大事的料!
杀鸡用牛刀不是好事。一院子的仆从都被这把“牛刀”搅和得浑身微微冒汗。
“公子……这些个小事杂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静居看看萧老起了没……”一个年岁最长的斗胆站出来,提点“牛刀”把握好“度”:游戏可,玩耍可,耍一次可,只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还连带一院子人跟着不安生!
“是师父说要雇我的!”何敬真拖着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扫帚,抿紧嘴唇,把每个汉字嚼透摆妥才吐出来。护饭碗护出一股牛犊子的犟气。
“是我说的没错。”老头上了年纪,睡眠浅,外头动静他一点没落下。“从今天开始,三个徒弟轮流打扫讲坛,烧水烹茶。不白干,按月给开工钱!还有,不许叫替,谁叫替谁跑路!”别看老头平日里与人为善,一张胖脸始终笑眯眯,板起脸来也很够瞧,绝对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从们齐声应“是”,鱼贯而出,各回各家各寻各主,话也都原封不动带回去,没人敢添油加醋。
周师兄接到话也没说什么,只在眼神上有个起落——入师门才三天,老头就又当师父又当爹,起个表率,要师兄们跟着怜幼惜弱,不简单。
薛师兄那儿可就通天彻地了,不过发狠撒泼耍横都只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枪窝里横。他怕老头让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头这种不费什么劲就能把书读进脑子里的教法。春风化雨,不动声色,这是“师”与“匠”的分野。跟着教书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书原样读进去,原样拉出来,三五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书蠹,人脑子也不是人脑子,成了狗脑子!有所得必有所失,两害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认了就是。认归认,始作俑者可别想让他给张好脸瞧!哼……
那天课上,薛凤九对着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喷鼻孔,周师兄一向管用的眼神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结得山高水长,难不成还不许人泻泻火气?!
闹得不像了,老头就点名:“小子,‘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句话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为“墨阳”,剩下这俩都是小子,一个大小子、一个小小子。小子意味着还未长成,竹萌青青,尚缺定性,长歪了还有扳正的机会。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性,是正是歪都只能小修小补,“扳回”是种妄想。
被点了名的小子一张脸定在了“寻衅滋事”那格,没来得及收拾,抓了现行,慌张得书也掉了,砚也砸了,抓耳挠腮,支吾不上来。
“回去将顾亭林的《廉耻》抄三十遍,明早交来。”
“……”这下梁子算是结牢了。
下了学,老头又把何敬真单独留下开小灶。必学的大书小卷之外,还念些童谣民谚。什么:胖老头,撑红伞,到云边,抛麦芒,麦芒小,带钩针,钩针细,掉下川,川边路,有棵树,树上蝉,叫得忙……
什么: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路望晴农望雨,采茶娘子望阴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胜在活泼生动,逗乐解闷长知识,哪边都不耽搁。
书山有路学海无边,再长再远都不该是件纯粹的苦差使。苦有,乐亦有,且能苦中作乐,方才长久。
老头放羊式的教着,徒儿们苦中寻乐地学着。引进了门,见识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再不肯回到“教书匠”门下。
也因此,师威胜过天威。师父说要雇徒儿们洒扫伺候,那就是驷马难追的事,第二天就顺着排下来了。周行逢也起了个大早,先去讲坛洒扫。到了地方才发现有人抢了他的先。
周师兄不说:今天该我当值。也不说:师父说了不叫替,谁叫替谁走路。
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叫会说话。
“他们都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拖累”是何敬真新学的词,现学现卖,用着也还顺口。
周师兄不说:别听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呢?!
也不说:你和我谁跟谁啊?师出同门抵得半个手足呢!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说:“日子还长着呢,说得上谁拖累谁呢。”这就叫说人话。
会说话,说人话,这就容易得人心。
“师兄人真好!”当流言蜚语把个孩子搅扰得心神不安时,“被拖累”的那个轻描淡写、大而化之,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长扫帚,仰头朝他笑,童言无忌,带点专断和一意孤行。八/九岁的孩子,认定了谁是好人,谁就是铁板钉钉的好人。对认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脑一根筋的好。还能怎么好呢?别的力所难及,也就是把“师兄”那份洒扫伺候偷偷揽下,还不叫师父知道。
白驹过隙,长河梦远,日后周师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场征战,杀人如麻,平天下泽四海利万世,到了暮年,快要“盖棺”了,说他毒的有,说他狠的有,说他功评他过,唯有这一个人拿个“好”字给他定案。每每忆及,他那颗比海深比铁硬比纸薄的心就会浅一些、软一点、厚几分。那是他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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