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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阿思本最幼,和春最长,昆仑居中。不聊其他,就聊故乡风物。阿思本是神山土著,生性好动,爱跑爱跳闲不住,常说的是神山哪个角落生有什么树,结有什么果,滋味如何好,说到极处,掀嘴咂舌感叹。和春家在襄阳,已有妻儿,话里话外处处离不开娇妻幼子,说多了,想到今夕何夕,想到归途漫漫,想到死生无定,渐渐就沉默了。昆仑言语精简,多数时候不发一言。他们都把他当个好看客或好听众,不求他应和。聊到三人都各怀心事,寂寥到冷场,那就该散了。
  昆仑入神山第六年,和春“寂灭”。 他在历第六层幻境时遭遇心魔。心魔是他在梦里常常遇见的那种——前一半花好月圆,一家其乐融融,小儿绕膝娇妻温柔;后一半风云突变,乱世里叛军围城,捉住妻儿,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烈火焚烧挫骨扬灰,儿呼“父”妻唤“夫”,惨烈之极却救无可救。魔障迭出心乱神忙,一颗心散落收无可收,死在了幻境里,抬出来时,人早已凉透。
  和春对自己的下场早有预料,也早早和神山那班白袍们订了约——他若不能活着回去,尸骨也不必归乡了,只同妻儿说他在苗地另立家计,娶了新妇,生了娇儿,再不回还。妻可另适他人,儿可托与兄长,银钱米粮捎回去,要多少给多少,绝对慷慨。父亲以身死抵换稚子从今而后衣食无缺,丈夫用谎言给发妻断念。从此恩断义绝不复牵挂,只盼她去寻个知冷知热的,后半生白首不相离。
  和春寂灭后,阿思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七年,他先昆仑一步历了第七层幻境。在旁人看来,这是件占了优势的好事,阿思本却在有天与昆仑擦肩而过时悄悄递话:“昆仑,我活不长了……若是入魔,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劳烦你给我个痛快……”。昆仑并不接话,但阿思本知道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什么事一旦走了心,千难万险他也会让你如愿。

☆、阿思本

  之后昆仑入第七层幻境,七日试炼,前四日风平浪静,第五日用了一碗呈进来的汤水,一口血咯出来,几乎不治。用龟息法缓缓调息压制毒性,撑到第八日幻境开启,出来已是人事不省。白泽用神山秘药吊住他一口气,而后下狠手彻查蛊毒源头,只有查到源头才有救命的指望。谁知竟遍查不着。这层网已然布到了巫仙鞭长莫及处,深不可测,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最终的水落石出,是“网内”的叛离引来的。若是生无可恋,叛离又算什么呢?
  阿思本自始至终只是个傀儡,一举手一投足、一念一想皆有人代你定夺那滋味必不好受。十几年来“叛离”的念头一定不止一次暴起,他得很辛苦地压制才能让自己做回无念无想无欲无求的傀儡。不知他在第七层幻境里悟出了什么,让他最终“叛”得义无反顾。他大闹一场,将几个大巫如何制蛊如何布毒,如何将蛊毒神鬼不觉地掺进呈给昆仑的汤水里敞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得沸反盈天,许多人下不来台,许多人永远谢幕。这傀儡如此不贴心,如此养不熟,用着如此不顺手,留来何用?要除去又不好骤然下手,只宜徐徐图之。
  那场血雨腥风的始末,昆仑是事后断断续续从侍巫口中听来的,都是后话了。他明白这是狗急跳墙了。谁曾对他抱过指望?在他们看来,昆仑早该与和春一样,历六层幻境就到顶了。那么多歧路绝路,那么多大梦生死,那么多“伤心画不成”,哪一条不能导向死路?昆仑凭什么好好活着?凭什么与他们苦心栽培的巫神坯子争锋?若不先下手为强,昆仑是不是敢把这巫神位子坐实了?这位子是他能肖想的么?!
  把脑筋动到巫神坯子的饮食上是多么蠢的一件事,这些人都顾不上想了,他们想的是结果,手段在其次。手段也很够水准,只可惜棋差一招。终年打鹰,不想却被鹰啄瞎了眼。
  阿思本在昆仑人事不省的时候来过一趟。当时风声鹤唳,都怕这“鹰”借探视之名行刺杀之实,满屋子侍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扑上来当垫背的。他看了一眼昆仑泛着死灰的面色,丢下一句:放心,到时给你一个公道,就离开了,再不露面。
  风波过去已是又一年春日,昆仑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春分当日,他与阿思本同入第八层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面幻境,分开行事,这回的安排有点意思——两人共一幻境。这安排是巫仙白泽亲自做下的,大小巫们在神坛议事时结伙扯皮打嘴仗,想翻了这定死了的“盘”,白泽坐在上首看他们闹,看够了一句极风凉的:“此事已定,不必再议。”就把结伙扯皮打嘴仗的拍哑火了。
  幻境在洞穴里,进入之后,洞口锁死,洞外重兵把守,不论洞内发生什么,洞口只在规定时限来临时打开。一旦洞内的巫神坯子并非“寂灭”,洞外把守的、送饮食的、监察洞内状况的,一律殉死不算,还要夷灭其族。上一批给杀得差不多了,汰旧换新过后,新来的这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上到下无不尽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这两位原样进去,囫囵出来。历第八层幻境还能脱身完全的,即成“巫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线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许可以藉此得个善终。谁还敢对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画脚?谁还敢逼他去吞那些无比丑恶的毒虫?谁还敢不许他满山乱窜爬树摘果?谁还敢不把他当人看逼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惨不痛,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他在幻境中看见他姆姆(妈妈)牵着他赤脚攀爬来凤山,爬得双脚发软发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这么哄着劝着蹭蹬着,好容易到了山顶,姆姆以几块碎银的代价将他贩出去,贩给白袍们。银货两讫,正待脱手,他却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撒开手,姆姆无法,只好一味拍哄。白袍们不耐烦,一叠声催着这对母子交割。姆姆朝白袍们歉然一笑:“孩子小,等我再劝劝。”画面一转,转到了姆姆那边,一副正面全身画,画中的姆姆鹑衣百结,目中有泪莹然:“阿思本听话,同他们去,去了有饼饼吃、有糖糖吃,不会饿肚子……”。画面又一转,转到了他这边,画面中的他穿着全家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只在裤脚那儿有个补掇不起的小洞。他亮出嗓子尽心尽力嚎啕,“不要饼饼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姆姆的泪终于决堤:“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来接你……”。“不要不要!!饿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饭饭,饭饭留给弟妹吃!姆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阿思本自始至终都“局外”极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隐秘的一个愿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风屙沫,死也死在一处,别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靠他在神山当狗当鬼当傀儡得来的有限钱粮裹腹,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得不成人样。
  心念一转,魔障亦转。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领了回去。回到来凤山脚下的一个小寨子里。年成不好,远远近近的寨子都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都想法子出外挣命去了。回到家,见弟妹饿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样细瘦的小手小脚,肚子却胀得滚圆,一泡水在里边游走,清透的水抵挡不住如此饥馑,他们每隔一会儿就得爬起来灌一通水。饥火在幻境中一样真实不虚,阿思本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肚子里灌满了水,胃口依旧大开着,没着没落。一通通浇灌灌出一个硕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种悬危让人胆战心惊,痛苦也丝毫不作伪。太痛了,阿思本在无意识中碰翻了手边的一个水瓶。
  昆仑恰在此时终结第一个幻境,听到响动睁开眼,正看见阿思本跌在地上,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肚子。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将眼眶撑至极限,用眼神向昆仑乞一个好死。
  昆仑没有犹豫,瞬间出手拧断他脖子。如果赖活成了一种零切碎剐的痛苦,那还不如好死。
  七日之后,昆仑抱着微微发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层幻境。
  想也知道,后续一番结伙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争昆仑杀阿思本这桩“公案”到底该如何定论。基本划为两派,一派说依古法该杀,一派说历了第八层幻境的,出来就是巫仙,谁敢朝巫仙动刀子?!
  白泽饶有兴味地听两派满嘴牛皮地拉锯,听累了便懒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话过去:“你、你、还有你们,谁历过八层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来一位巫神,随时有惹来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险,你们视而不见,只逐蝇头小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浅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东西!!”
  巫神出世事关神山气数,再是不甘、再是跳墙也该明白有些东西是天数,违逆不得,否则便是自讨没趣。白泽这番话是棒喝,意在告诉争的斗的都别过了头。打那以后果然消停了一阵。昆仑于是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清净的日子里他常常做梦,梦里常有满山红似火的野枫,常有汪着一圈黄晕的肥月亮,还有他养了七年的一团小肉。八年岁月风尘倏忽而过,恍如隔世,那团小肉的面目早已模糊,所有留存仅仅是一种软和暖的触感。梦断断续续,软和暖也时断时续,接续不起的前尘往事种下“因”,在他历第九重幻境时结出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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