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相跪在御阶之下,欢天喜地地听他骂。越骂胜算越大。急眼了嘛。急眼了又找不着好法子了嘛。等皇帝骂得口干舌燥,火力没那么猛了,吕相再瞅准时机递出一句话:“陛下,还有个权变的法子,不知……”。皇帝翻他一眼,没好气地砸出一个字:讲!
“就是……嗯,实在不行,还有易容这一招么。找两个外形差不多的扮上,送出去糊弄糊弄,估计也还能过得关。”
“……”皇帝不说话,光盯着他看,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板夹了?蜀羌军里边还有不少周朝的反叛,这些人官位都不低,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烧成灰都认得你,放个假的去糊弄,你当人家傻啊!
吕相笑嘻嘻地对皇帝说:“陛下且等着瞧好吧!”。“啪啪啪”三击掌,从外边进来一人,跪在门边,口称“万岁”。皇帝眼睁睁看着另一只吕相缓缓抬头,缓缓地摆了个和近前这位一模一样的嘻嘻笑脸。那场面可叫真惊悚!他一口气噎在了喉间,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陛下,如何?还有另一位,是否也叫进来一观?”老流氓脸上那股知情识趣的流氓劲头又来了,豆豆眼都笑没了,调侃皇帝呢!好大狗胆!
皇帝听了那“另一位”,心头动火,也顾不上治他,赶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说:传!
又进来一位。若不是正主儿此时正在城防上死战,他还真就以为跪在御阶下的这个就是本人。像到乱真的地步了。皇帝一颗心又麻又乱,哪里想得到这假货就是正主儿本人!
再说两句话来听听,走两步看看,问些刁钻的问题试试,俩“假货”应答如流,可谓无懈可击。若是这样,这条计勉强使得。于是准奏,“以右相吕维正为正使,护卫将军何敬真为副使,领五百兵卒,出正南门入蜀羌军军营,双方和议。”
皇帝想的是弄俩假货糊弄蜀羌军,吕相与何将军想的却是弄俩假货糊弄皇帝。两边立意不同,互博的结果如何,就要看这谎什么时候被皇帝识破了。
围城第六日清早,两位和议使者进了蜀羌军主帐,与敌方使者相互见礼,双方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讨价还价。都很斯文,但牙口都很好。蜀羌军一开口就要周朝把靠蜀的青州四十三县割出去。吕相的流氓本色决不允许别个把流氓耍得比他高明,他大嘴一张,玩命杀价。他说祖宗基业,虽寸土不可与人,不若以金帛相易?蜀羌那边的使者也不怕牙糁,反复咬嚼这“青州四十三县”,直接略过了吕相的“金帛相易”,钱他们不要了,光想要地,也不管地要不要得来,要来了吞不吞得下。两边你来我往,扯皮的扯皮,扯后腿的扯后腿。千里江山成了一盘棋,双方在棋盘上落子,杀得热火朝天。何敬真会在涉及战局时偶尔插一句,添一二砝码,大多数时候“观棋不语”。惯经沙场的人观感异常敏锐,打从进这主帐起,他就感到一束滚热的目光黏在他后背,不论他如何侧身挪移,那目光就是直逼,一点不肯闪避。两边谈了一日,那目光就黏了一日,真有长性。
到了黄昏,双方就在主帐中随便吃点喝点,歇歇嗓子也歇歇脑子,入夜了再挑灯夜谈。谈到三更,双方都累得受不住了,就安排一顶客帐让两位使者安歇,五百兵士在客帐外围成一圈,就地休整。第二天大早又开始谈,蜀羌这边咬得很紧,除了吃饭睡觉如厕,几乎不让两位使者出主帐。老流氓这边很安泰,文雅地耍流氓、抠字眼儿、打言语埋伏。何敬真静静坐着,慢慢从黏在背上的滚热目光中品出了蹊跷——这么样盯法,不是有血海深仇,就是有急信待传。他托称要如厕,去往圊房。几十敌卒紧紧跟随,跟到圊房外边就得止步了,这是礼数。他进入圊间,一张小字条飘飘悠悠落在他脚边,捡起一看,上书细字一行:有伏。东南方可出。
有埋伏是意料中的事。三十万人马攻一座守备稀松兼有重大瑕疵的城,还有本朝反叛做向导,内外情况了如指掌,突然间说要和议,还指名要人,人来了又净开些达不成的条件,用心根本就不在“和”上。看样子是要把主战派当中挑头的诱出来,杀灭之后取了人头威慑城内,瓦解士气民心再一举攻城。看来,此行是凶多吉少了。对此,何敬真早有觉悟。但这递纸条的是何居心?是真想放他们一条生路?还是计中计,故意把他们诱往东南方,来个虚纵实歼?
是纵是歼,蜀羌军内部也争得不可开交。蜀国与周朝反叛口声一致,都说要歼,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羌国这边说其他不论,须得留那副使一个活口。两派打从一开始就没把主意统好,于是这埋伏初设时就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周朝使者一进主帐,即刻诛杀”;到“先谈一天,捞得来好处尽量捞,捞不来好处再杀”;最后变成了一方私自行动,半夜设伏,另一方中途得了消息,搅和进来,几方乱战。
双方和议的第二日凌晨,几道黑影无声掠近客帐,越过五百周朝兵卒,摸进了客帐内部,两张床榻一边站一个,高举短刀,打算一刀从颈骨剁下去,把头剁断。不想一刀剁下去却走空了,正惊疑间,一双手滑上其中一人脖颈,掐住喉骨,一把捏碎,尸身软倒。另一人觉出不好,急退,退得惶惶然,边退边左右顾盼,怕那不知从何处杀出的“伏中伏”。怕是怕不来的,伏中伏设了大半夜了,就等他们呢。这下又是从背后袭来,一招致命。一连击杀几人,小小客帐内几乎没地儿下脚了。
此时,吕相藏在床榻底下,黑咕隆咚中找不着北,压根儿不知道他周围倒伏着好几条尸首。他这两日劳心劳力,日夜费唇舌,乏得很,床榻底下猫着直犯困,正打小盹呢,一只手伸进来把他往外扽,瞌睡登时惊飞。何敬真拽着他从营帐口摸出去。发觉情况不对的伏兵们索性放开了手脚,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人喊马嘶,杀声震天。何敬真带来的五百兵卒或许在沙场经验上有所欠缺,但有一条——不怕死,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五百人,个个贴身绑了一圈的火药筒子,炸也炸出条生路来!
蜀羌军那头显然是对这种鱼死网破的状况没有任何准备,一时间给炸懵了。何敬真趁乱护着吕相朝东南方狂奔突围。一层一层的敌卒围上来,势同野火,炸不尽、吹又生,尤其是那些羌兵,不怕刀砍箭射,火药筒子把打前锋的炸得血肉横飞一样不怕,后援一波波涌来。何敬真斜刺横劈,转瞬间杀倒一排,扯上吕相就往豁口冲。可吕相毕竟五十好几了,老胳膊老腿,加上早年间没调养好,现下蹲个身满身的关节“噼啪”作响,跑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羌兵么?只见他越跑越慢,越跑越跑不动,喘吁吁,喉头拉风箱似的响着,脚底下还绊了一跤,摔下去半天起不来身。何敬真倒退回来,从腰间解下一段绊索(想是早就备好了,知道吕相无论如何跑不快),把吕相扒拉到自己背上,用绊索扎牢,一只手兜着吕相的屁股,一只手抄一把夺来的长刀,继续朝东南方劈砍奔突。
东南方的守备的确比其他地方稀松些,火急关头,即便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走一遭了。退至东南角,五百兵士已折损一半,残兵围成一圈把何敬真与吕相护在里层。两百多残兵,人人手上都备有火镰子,好用得很,往人多的地方一扎,火镰子在甲胄上一擦,从燃到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个个袍泽在面前爆开,残肢断臂四散,血肉飞溅,死无全尸的死法,活着的也只能忍住伤悲咬牙往前,或是寻个时机朝密密实实的人堆里扎,尽量死得值当些,一命抵十几命、几十命。
如果不是背着当朝相国,何敬真必然是断后的那个,到最后留在敌阵里,死得名正言顺,就算事后那巫神得了消息,又怨得了谁呢?他可不受他怨。死生有命,命数天定,老天硬要收走他也没办法。
还真是个拧种!至死不肯承认这是蓄谋日久的一次自灭。至死不肯承认自灭的根由是忍不下日后零切碎剐的贩卖,又卖肉又卖心,卖得面目全非了,自个儿都不肯瞧自个儿。至死不肯承认他是有意要把白条打到来世去的。
然而,不论他如何暗地里渴盼,一次干净的自灭是来不了了。他背上这个人,是师父口中“堪大用”的好材料,国之干城,中流砥柱,不容闪失。所谓“乱”时看将,“治”时看相,在这由乱到治的关口,“相”的作用不言而喻,保住此人,就等于保住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一枚火种。因此,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得护此人周全。往外冲时,他给两百多残兵的头头使了个眼色,要他相机接应。这人机警,见了眼色就从外层退到了里边,随时准备把吕相接过去。
☆、死国
何敬真这么安排是为了防万一。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得有人把这担子接过去。接应的人选也是早就考虑好了的——五百死士里边只有这人能接得了这副担子。当得了五百死士的头头,手底下当然要有过硬的本领,这人本领不简单,他少时被贩到羌地为奴,就放在河套养马,养了十几年,一手套马功夫非常了得,后来入了军伍,改名郑季,放到禁军内做了个小小的十户长,多年来一直无地用武,此番国难,浴血拼杀,死战不屈,前几日刚刚因战功超拔成千户。这次也是他自请领兵出城的,说是他这手功夫定能派用场,尤其是紧要关头,乱军之中抢夺马匹绝不失手,有了马,突围也好突多了。蜀羌军追得紧,郑季相中一匹马,绊马索一抛,笼住马头一扯,马儿仰蹄嘶鸣,何敬真一刀挑掉马上的敌卒,兜紧吕相,飞身上马,正要策马疾驰,一支箭扎中了他的小腿,箭尖有钩,箭尾带绳,生生扯下他来,一路倒拖。摔下马的一瞬,他凭本能急转,一刀割断背上绊索,把吕相从后背拉到身前,触地之前将他抛了出去,抛给郑季。一同抛出去的还有一份托付,让郑季千万接好吕相这把老骨头,接到以后翻身上马,打马便走,千万别回头,最好把吕相放在身前,挡住他视线,千万别让老家伙看见护卫将军是如何“死国”的——引燃一个火药筒子,肉身碎裂,骨肉支离,炸成一团血肉焰火。眼不见心不伤,那样老家伙心里能好受点儿。郑季读懂了,果然把吕相放到身前,头也不回地打马东驰而去。之后,他们与他一西一东,越离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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