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这老小子挺会偷闲,一句“向来书生不懂兵事,还请何百户多费心”,就溜出去了,大事小情全丢给何敬真料理。何敬真说他一个百户管着这么些事怕是僭越了。张俊说怕啥,州衙门的长官十年八年不来一趟,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了,兵们服你,你说一句顶我一万句。我是真的管怕了,一千来条人,逢到月末就找我讨粮饷,我又没你这手段,朝哪讨去?妙手空空,偷些儿过来?屁!一千多张黑洞洞的嘴,那是填得满的么!所以这事全得仰仗你,不论是武备还是钱粮,我就没有会的!这回你来了,正好,过段时日我向州衙门陈情,把这位子让给你!
人家都求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就是不给脸了,那就暂且接下,先把废弛多年的军纪整顿整顿。定县近边,守城防的兵见敌就撒丫子奔了,这可不成话!
何敬真把千来号兵集中到校场上,问一句:“想不想顿顿吃肉,月月有饷?”。“想!”一千多条喉咙喊成了一条,声势很壮,果然是吃饱喝足心气旺,从望风蹿的丧家犬到现下这副胆壮声粗的模样,也不过就是几两薄饷、几顿饱饭的距离。“既是想,那就拿出力气本事来,军营内不养怂人懒汉,养的是上得阵杀得敌,死战不屈的铁血兵士!自明日起,三更于校场集合,迟者逐出不用!”
这就是动真格的了。
第一天出操就没一个敢迟来的,头开的不错。一千多人,三更天出到校场练对打、练刺杀,定县衙门一班大小吏们烧心了。因定县县城太小,排布不开,县衙与校场离的很近,吏们住在县衙周边的宅子里,三更天正是好眠,睡梦里忽然□□来震天的“杀”声,能不惊得战战摇摇么?又不好让人家别练了。定县武备废弛已久,来几个小毛贼都要鸡飞狗跳好几天,不练不行,练嘛,这觉还睡不睡了?忍着吧!要不早点睡,天一擦黑就上床卧着!
忍了十天半月,这伙丘八还扯上号子了!什么“狗贼子偷我粮!杀杀杀杀杀杀!”,什么“狠心鬼夺我饷!杀杀杀杀杀杀!”。杀得一班怀了鬼胎的大小吏们吃不下睡不着。又过了十天半月,丘八们抽冷子搞了场突袭,打掉了饶山上盘踞多年的一伙山匪,拘了一百多人,杀了四个硬颈的,剩下的全部收编。放个屁都能崩着脚后跟的定县许久没砍过人头了,杀山匪头子那天,百姓们跟看大戏似的,一层层围拢来,围了个水泄不通,说说笑笑,人人都心大心宽。官们就不大行了,鬼头刀“刷”的一闪,他们就小抖一阵,鬼头刀一扬,手起刀落人头滚地,官们一颗心也跟着满地打滚。此时方才晓得那新来的百户不是个善茬。
知县遮遮掩掩的派了县丞到军营里和他打商量,光说些枝节,不碰主干,隔靴搔痒和稀泥。嘁!打太极谁不会!
当天夜里,新来的百户就让人把十几面战鼓推到校场上,再和杠房租些响器,天刚擦黑就开动,又吹又擂,还轮着班来,一千多人分成十批,每批擂半个时辰,擂到第二天日色过午,县丞又找来了,开口还不饶人,说他们这么又吹又擂的,惊扰了百姓,于法不当,于理不合,百姓们是不会答应的!
何百户好淡眉眼,回一句:不妨,已着人挨家挨户道叨扰去了,每户按人头配发耳塞子,一人一副,一天贴十枚大子儿扰民费,百姓们都积极“拥军”呢,又何来扰民一说。听听这口声,怪道人说财大腰身粗呢!手上有钱,花钱买太平,花钱买“拥军”,管得着么?我乐意!
县丞估计不能善了,歪歪倒倒回了县衙,找一干人等商量下回合该如何应对。没等他们商量出个对策,三更天又来了,同样又吹又擂!听说这帮丘八夜里还加餐!大肉包子配大油熬的肉骨头!油荤足吧,擂一个通宵不嫌累,擂死你!
县衙那边首先撑不住了,知县亲自上门,两边订了份暗约:粮饷按月拨付,绝无拖延,失修的军械县衙筹钱修缮,无人照管的军马也由县衙出人手喂养,保证膘肥体壮!
陈年旧账,一个多月就算清楚了,兵们由是对这新来的百户愈更敬服,练兵出操愈加卖力。两个月后,定县周边彻底太平了,再没有小股的残兵山匪敢过来“打抽丰”。都给治怕了。本来么,定县县小人口少,油水清淡,合编整队的军伍都冲大城池去,大城池人口多、富户多,打下一座抢掠一番够使一年半载的。只有被打散了的残兵才有啥吃啥,吃啥决不挑嘴,定县这样抢一顿抢不出一餐饱饭的地界也扑将过去,随便顺点儿剩饭菜,收几条半新不旧褂裤,拿了就走,得点儿是点儿,反正定县的驻军见了上门“打抽丰”的就撒腿奔逃,兔子都没这么快的,这种无本买卖,不做白不做!打抽丰打了这么些年,兔子似的守军他们也见惯了,常常十来人组成一伙儿,拿两面大镲,“咣咣咣”几声,好比县太爷过街面,先打个“回避”、“肃静”之类的牌子,闲杂人等退避,打抽丰的打两杆子“枣儿”就过去了,正经算不得“扰民”。
谁曾想,数十日不来,一来风水就转了,昔时兔子似的守军此时变作了老虎,大敞着嘴,露一口钢牙,专侯他们进了埋伏圈,围住就是一顿臭揍!揍完了一条绳索串起来,连蚂蚱似的成串牵进军营里。营房正中央坐着个“官”模样的年轻,眉眼好俊,看看像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俘虏们言语上就有些简慢,话里话外还不干不净的有所指。那俊年轻由头至尾不搭茬,等他们摆出“慷慨赴死”的悲壮姿态时,才慢搭搭问:“真想死?”。十几俘虏梗了梗脖子,挺了挺腰身。那俊年轻微微一笑,疾电一般掣起一支笔,一甩手——嚯!那笔直直穿过正当中一名俘虏的头顶,带着一绺顶发钉进了墙里!十几俘虏惊得忘了拢嘴,张嘴瞪眼地呆望着,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营房内悠悠飘着一股尿骚与五谷杂粮经肠子“发酵”过后的臭气,再一看,下边跪着的十几俘虏,裤裆前后一片潮湿。
那俊年轻嗤笑一声道:“你们来一趟不易,送几个包子做辛苦费,打哪来回哪去,回去以后劳烦各位带话,我们定县家穷庙小,当不得这样白口吃喝,一回来是客,二回来是盗,三回来是匪,对后两种,我们向来不客气!今后还望仔细掂量清楚!”
十几俘虏哪里还敢做声,蔫头耷脑鱼贯而出,够窝囊的。
兵们见长官小露一手就轻易制住了多年打抽丰的各路人马,心里欢喜,从今而后,长官就从个绣花枕头变作了巍巍高山。高山仰止,无比高大。
可那都是外人看见的,内里究竟如何,何敬真自己最清楚。鹰嘴口一役过去近百日,夜夜无眠,躺在床榻上了无睡意,往往睁着眼等到天明。新近还添了一桩毛病——头疼,抽疼,疼得视物不清,天旋地转。这时节往往会会想起那个膏药似的贴定不离身的陈大牛。百日过去,蚁咬虫食,都吃空了吧……
独养儿子埋骨他乡,老娘尚且不知,仍在省吃俭用,用俭省下的钱买些布匹,一双昏花老眼凑近一豆小灯,一针一线缝纳,缝新衣、纳新鞋,待得儿子归乡,拿了出来,穿戴在身,纵离家千里不孤寒。
一把枯骨,可会入老娘梦里来?……
想得越深,头疼越烈,那痛各处迁延,四肢百骸无一能免。这样苦痛,有谁能救?
深夜沉沉,整个定县都被融融一团黑包围,静谧中,所有人都在一觉黑甜,独独撇下他在睡眠之外苦熬光阴。他披衣起身,走进校场,月色如水,照着他一条孤影,异常冷清。难以言表的一种寂寥席卷而来,摧灭心上唯一一丝暖意,躯壳空空,春寒一点不客气地裹住他,裹出一个寒噤。太冷了,一身的血都要冻住了。他抬手呵了两口气,把僵了的手呵暖,再拆下发上的旧发带,绑在校场入口左边第三棵杨树的树干上。
这是个约定好了的暗号。
看那债主对他多纵容,不死不休的一笔情债外加一笔一万多银子的钱债,还有那个耐性等他“传召”,不召不来。可能不召也来,只是隐于暗处,守望静待,秋毫无犯。
算算前后,他们这么相处,也有近百日了。自那次青州“劫囚”之后,那债主就一路紧追,有无数次下手劫人的机会,终被那囚在牢笼内的人用眼神压了回去。的确沉得住气,如果劫囚不成,还有法场可劫。断头刀下抢出来,那就又欠一条命。还还得起么?
何敬真把发带挂出去不久,有人推门进来了。
☆、演戏
“昆仑。”他喊那巫神的旧名,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眼找他,找那个多年前至诚待他的昆仑。然而,认也好,不认也罢,昔日的昆仑早就回不来了,目下这个是以前那个的“蝶蜕”。千劫百炼,蜕成带着凡俗欲情的一尊神,神权登顶,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那巫神对他的“百求百应”了。有了权势助威造势,这“百求百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实现,在凡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他轻轻松松就为他做出个结果。不想欠他的,依然要欠。想要偿他的,依然难偿。两人兜兜转转,仍旧丝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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