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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几句话就让他痛成这副模样,那后日那场假戏真做的“喜酒”呢?可怎么熬?
  熬不过也得熬,既然决定要圆一个大谎,就必得善始善终,把这场大刑熬完,给彼此一个交代。

☆、割裂

  晚间归来,那巫神早就等在营房里了。说来也奇,这尊神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校场上晃荡着那么些人呢,他是怎么躲过那么多双眼睛的?想想也罢了,连个像足十成的替身都能在毫寸时长内寻来的,悄没声息地进出又算得什么。
  “后日我同你一道去。”巫神说。
  后日就是假戏真做的一场喜酒。想是怕他触景伤情,心痛不成活,故此要跟牢了,为他舔伤平痛、顺气解忧。
  这份温存简直像一眼泉,不见声势,但却涓滴消磨他对他杂芜情感当中的一丝抵触。
  温柔是蛛网,看似疏离且不经意,实则滴水不漏,不疾不徐,将网收至方寸之间,一举将猎物捕获。被捕住的无路可逃,往往愿献出自身仅有去向追猎者“买路”。
  何敬真孑然一身,仅有的,不过是这么个“人”罢了,剥光了藏进床帐中,唤那巫神来收这“买路钱”。臊死了,不知如何开口,就用骗的。他说,昆仑,头疼……睡不着。那巫神原本背对着他守药炉子,听他这么一说,就移步过来床边,撩开帐子闪身进去,作势要托起他头颈。不想等着他的却是一次夹生的“撩拨”。两人身上都种有情蛊,平日里接触格外当心,小心避开任何可能“走火”的举动或言辞,这回倒好,向来不愿的那个豁了出去,舍身来饲,活色生香的诱使和撩拨,即便是神也难以把持,目之所及,当时就是一僵。何敬真从那巫神骤然发沉的眸色当中知晓自己这笔“买路钱”没送错,哪怕他表面披着张清心寡欲的皮,内里依旧是那个欲念深厚丰沛的“骨”,变不了,经不起心头肉这样含羞带臊的生涩勾引。
  “真的可以?”巫神暗蓝的眸子直直望进何敬真的黑眸,朝他讨个准信,同时把自己惊涛拍岸将要溃决的欲念死死管住,给他个缓冲,给他个反悔的机会,省得事后后悔。心头肉盖下眼帘,屏住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他手上,浅麦色的肌肤烧起一层红,无声胜有声,无言抵万言。巫神反手一捉,将那只手拖起来,人也带过来,卷进身下,狠狠厮磨。明知身下那人是自愿,弃了防护,手脚软软不再抵抗,他还是忍不住压紧他,把自己楔进那人双腿间,不让他闭拢,双手也要禁住,举过头顶,全身大开放,由他采撷啃噬。原来两边都放开了,滋味是这般的好。巫神被惹出狂性,将他兜转来,跪趴着,深深侵入,存心迫他,迫他把低喘呻/吟放大,大得举世皆知,知他是他的人,再无别个敢觊觎。
  兵营里间壁甚薄,何敬真被那巫神迫得不堪了,就死死咬住下唇,双眸水光微微,返身一顾,又是无言抵万言,无言中的莫可奈何、极尽忍耐,出于言表,哀告求饶也是隐隐的。见了的,谁个不心动?谁个不心软?
  巫神放开他,暂且饶过,反正来日方长,只要他肯松动,总不愁没有饱尝的。
  一场欢/爱,换一副腔膛暖他,换一夜酣眠,很划算不是么?那巫神这样精刮老道,都心甘情愿地把这蚀本买卖一桩桩做下去了,他还有什么不足?
  更不用说那巫神连演戏都陪着,赴喜宴那天特地改换了外形,银发蓝瞳变作黑发黑瞳,与汉土中原殊途的一种异秀成了平常的俊朗,一身红衣,满头乌发,笑微微地朝何敬真伸出手,待要牵他。到了地方,两人并肩而立,往那小院落里一站,抢尽一对新人风头。喜宴办的仓促,定县毕竟不是故乡,亲朋都远在几百里之外,邻里亦不算十分相熟,能请的人不多,女方那边送亲的也寥寥,统共就十几人,一半都是来做戏的。新娘子与新官人都演的很好,跟真的情投意合似的,顾盼有情。吉时至,双双跪拜天地高堂,夫妻交拜,送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帐,新官人出来应酬,满斟一杯,先奉至长官面前,“哥,今日兄弟新婚,不醉不归!”何敬真接过,一饮而尽。“不急不急,还有两杯哪!”替身的蔫坏劲头也与那正在地里慢慢腐烂的“人”一个模样。“哥,向来烦你照应,这杯敬你,从今往后,兄弟不在你手下呆着了,你自个儿保重身体,有些事情别多想,赖不着你的事情别净往身上揽,不然一世辛苦,落得下什么呢?”。这替身真是称职透顶了,用一样式的叨叨劝他自私点儿,对自己好点儿,不然将来亏得慌。
  何敬真轻浅一笑,接过,照样饮尽。脸上笑着,心里头却是苦的。百来天了,天天自己给自己上大刑,连“喜宴”上都不肯饶过自己,一遍遍扪心自问:你以为你演这样一出戏就能蒙混过关了么?你以为你为那就快烂没了的人补一场洞房花烛,再补个没血缘的“假香火”就能把这亏欠赖掉么?你以为你那“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很伟大么?那两千伍卒呢?你以为他们的身后事有了托付就完了?没完。告诉你,这事完不了。天天月月,岁岁年年,它会成为你心头的一根刺,时刻提醒你匹夫之勇与少年意气是多么要不得。一旦逞勇斗狠拼意气,代价是多么巨大。它会弯折你的脊梁骨,让你不择手段地去通人情达世故,该买通的要买通,该奉承的要奉承,不能得罪的一个也别得罪。它还会慢慢教会你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喜怒不形,如何韬光养晦,如何对自己唯一的“本钱”善加利用,去折换程银子、粮饷、好马,甚至是那巫神掌控之下几乎无孔不入的一群探子,这些旁门左道比正门正路好用多了,缺钱了就讨,缺人了就要,缺探子缺门道,不论缺什么,都再不用朝那些指望不上的人伸手。有个人带着你,你便“一日看尽长安花”了。你想靠自己,你不想欠?那结果只能是越欠越多,欠一人的不比欠欠几千人的好?还起来也好还多了,昨晚你不就做的挺好?瞧你把他骗的——些微羞臊,稍稍敞开,只是含苞而已,他就肯管住自己的嘴,宁愿忍住绷到顶点不得纾解的煎熬,也放你独个儿去睡,为今日这场熬心费神的假戏养足精神。清早起来便忙着改头换面,一身比新郎官的大红稍浅的洒金红别有深意,扮上后不忘挑一身登对的送你,替你换上,你们俩好借这“喜宴”暗地里也来个中原汉土式的“绾发结同心,婚姻死不悔”,没有跪拜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捉牢你了,反正你也已经对他“含苞”了。谎话多说几遍,自己就当真了,何况是那尊一直求而不得的神。他都情愿装聋作哑,略过你那些小花招了,你还不知足?
  是该知足了,贪多不好,欠偿不相抵更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早就定好主意要把自己贩出去了么?那就贩得甘愿一点,把那一身刺拔掉,朝债主怒放,这样人家才舍得花大价钱来买!
  “本真”与经过伪饰的“假我”冲突起来乱石崩云,真是伤心。伤心时候,最是喝不得急酒。何敬真本就量浅,空腹连灌三杯,后边还不断有人上来敬,一杯又一杯,很快便醉了。两颊浅浅一酡红,乖乖坐在椅子上笑,呵呵笑,笑得可傻了。他那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宁愿卖肉卖心都不愿弃掉那不切实际的“天下太平,万物安宁”。那么大一幅图景,靠他一人单打独斗就画得成的么?什么让他有如此壮的胆气去担这重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自己那身还算过得去的功夫?其实不是的。没上过沙场的人,没历过生死的人,没被自己人叛卖过的人,很难理解他这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四年多的军旅生涯,辗转四境,由南至北,从东到西,见过赤地千里,人之相食;见过尸横遍野,孤苦无依;见过贩儿卖女,无地立锥。这些都见过了,才能明白“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对于一个漂泊无依的人有多么致命的吸引,才能明白他为何宁可对自己发狠,也不愿弃掉那仅有的一丝可能,从军旅当中退出去,退到随便哪个角落去偏安。他就是这么个人,百折千回,不转初衷。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今朝与昨日的割裂毕竟太疼,总得让他醉一场,笑一场,悼一场。不然昨日埋哪呢?
  再是冷清,到底是喜宴,喜宴上饮醉了也是寻常,只是,再醉也不兴哭啊!
  十几宾客一同侧目,盯着这个笑着掉泪的人看。但也只是盯着看,没人上来点破他的不合时宜。老人家不会,她早早到后院陪新媳妇去了,前头的事一概不知情。新郎官不会,他返一回魂,就为了惹出这人一场哭,借这场哭把“喜怒哀乐”修好、补全,人世万般苦楚,若是连泪都干涸了,那还活个什么劲?
  主家不说,客人们更没由头去说,就任他去哭。看他哭得眼皮泛一层桃花红,泪珠子一颗连一颗,颗颗晶莹饱满,沿着腮边滑下,摔在那身洒金红的衣衫上,洇湿一片。
  他们想:哭得可真惨。又想:哭得这么惨,人居然也不丑。再想:哭得可真叫好看。
  才刚看了一小会儿,另一幅洒金红的衫袖就盖上来了。各式样的目光都被隔断在外头。巫神就这么举着一臂,静立他身后,借一幅衫袖给他,让他哭个够,为昨日痛悼,把所有歉疚不甘通通哭干净。不哭干净不行,前路险阻,没机会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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