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假戏演完,能偿的暂且偿了,不能偿的也只能留待以后了。
☆、变乱
何敬真带着哭红的眉眼从假戏中抽身时,周师兄正为他抵挡一阵迎头大浪。浪头摆明了是冲他来的,门阀们联合起来,撸袖子捏腕子,威胁,要皇帝严办这个杀了人的凶犯,还赵家一个清白,给门阀一个公道!
吕相说的不错,陷阱中的老虎比山林中的老虎凶多了。门阀集四五百年蓄积的拼死一搏,可不似他们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温良恭俭让”,那是摧山倒海,必置对方于死地的彻底反叛!
当然,反叛不能这么光身露体地说出去,旗号得有,口号得有,都得十足堂皇。从古至今,用到滥了都还好用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清君侧。响亮吧?三个字里头那么多的情非得已:反叛是不得已呀,不是我们吃饱了撑的想反的,实在是帝王身边有了奸邪小人,不清不行,不清江山就要被小人颠倒了,这么一倒,如何向天下万民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反叛成了,清了君侧,捎带脚的,把“君”也一道“清”了,反正一乱起来刀啊箭啊什么的,准头也没了,清完一看——哟喝!皇帝“完菜”了!扶个七八岁的黄口小儿上去继替。好了,以前的好日子又回来了,不错吧。
反叛不成,被皇帝夷家灭族了也能落个好名声,死这么些人都是为了皇帝好,人家不领情,硬要杀灭结伙成群“清君侧”的,他们也没办法。没有功劳,苦劳总该有吧。名声好听吧。
赵相在正式杀到大殿上来“清君侧”之前,已布了无数后招。隆佑九年四月初九,青州饶龙关守将李恒反,开关防迎蜀羌军入关。四月十三日,青州富平守将范博彦反,开城门让蜀羌军长驱直入,富平知县王安中、县丞张珏等十三人仓促组织抵抗,不敌,宁死不降,悉数被诛。四月二十,蜀羌军连破仙女关、柔远、灵平,直逼周朝都城留阳。定远将军梁衍邦统兵十万于泾原阻击蜀羌二十万大军,这仗打得相当顽强,也相当艰苦。苦在了“一军危急,他军不救”上,苦在了“粮草已尽,后援终不至”上,苦在了内部的反叛上。一名校官策反了手底下的兵卒,蜀羌军攻周军左翼时,他把自己手下全部拉走,空出偌大一个空子让敌军钻,蜀羌军从这空子切进来,直扑中军,梁衍邦陷入重围,苦战力敌,从战马上坠下后,还操白刃剁了百十名敌卒,身中三十多刀,死时尚且怒目圆睁,直立不倒。蜀羌兵士被吓裂了胆,竟不敢上前查验死活。
一代名将身殒阵前,壮烈殉国,消息传至都城留阳,朝堂巨震。那时再去看这朝堂,真能看到百样人心。御史中丞张中行,言官之首,平日里最是能喷,满嘴的仁义道德、家国大义,“杂毛鸟儿”里的翘楚,到了这会子却又怂得最快,什么都不想就想着逃,领着一班人跪请皇帝迁都。迁往哪呢?迁到汴州中部的回牛岭,那儿关山重重,易守难攻,做缩头乌龟的乌龟壳子再合适不过,若是时局不好,缩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至于剩下这些个州县是否落入敌手,百姓横遭兵祸后何以存身,他是不管的,也管不着,人家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把自己弄出这危城。身为言官之首,皇帝不走他也不好走,干脆邀上皇帝一块儿走。他说:陛下,大乱将至,不如暂避敌锋于回牛岭,待风波稍定再议后事。这就是说,请皇帝快着点儿,要逃赶紧的,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皇帝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大乱不至,何以见人心。”。
若是聪明人,听到皇帝这句话就该打住了。里边三四层意思,头层就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非得大乱不能逼出你们真面目;二层是“大乱已至,还想着跑,你也够可以的!”;三层是“我还没玩完呢,你就想着弃我而去了,好样的。”;四层是“你怎么知道这都城必定陷落?别是这出乱子里,也有你一腿吧?”。可惜了了,御史中丞天天想着怎么参别人参得漂亮,怎么在“参”与“不参”之间捞点儿好处,他修的是言辞学,没学过“厚黑”,豆腐脑子里盛满了豆腐花,竟连头层意思都没听出来,还一个劲儿地端着张“臣为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的嘴脸,求皇帝迁都。皇帝用狭长的丹凤眼扫了扫他,轻描淡写地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卿若不愿与朕共死,那就出城去吧。赏卿一千两银子做盘费,回牛岭离此地七百里,去趟不易,卿可先退,回家备行装上路。”
这下即便是豆腐花脑子也听出不对来了。张中行磕头如捣蒜,哀道:“臣一言一辞均是为天下计,为万民计!陛下若不愿纳谏,臣必当誓死追随!”。这“见风舵”转得够快的,请迁都是为天下、为万民,留下死守也是为天下、为万民。当皇帝傻呀!
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当即让禁军“送”御史中丞回家准备“上路”。此“上路”非彼“上路”,皇帝让上路,那就只能上“黄泉路”了。
发落完一个带头嚷嚷着要迁都的,皇帝对百官说:众卿家从明日起不必上朝,在家闭牢门户,非经传召不得走动。
这话里头也有三四层意思:头层是“都城打从明天起戒严了,都缩回自家壳里去,别在街面上乱跑,也别往谁谁家里头瞎跑,不然,刀剑无眼,不定跑着跑着就跑黄泉路上去了。”。二层是“我连朝也不用你们上了,安心猫着,城在人在,城亡了,大家一起玩完也就完了,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三层是“我只见我想见的,其余人等都乖着点儿,没事别乱写信玩儿。”。四层是“就这还号称‘文武百官’呢,关键时刻有几人真正得用?都等着看好戏?那就好好看吧!”
整个朝堂,也就那么几个人真正听分明了。其余人等不是听懂的,是看懂的。他们见皇帝一张脸云淡风轻,半点不见城破国亡的悲或乱,倒像是要借这大乱做个局,把什么一网打尽的模样。原本要跟着反,或是急着做个内应好捞点儿资本的人,这时心里开始拔河了。
皇帝一道诏令下去,号令四境集结兵力,急赴都城“勤王”。
何敬真接到都城有险的急报时,蜀羌军已经逼至离留阳不足两日路程的天水城。他走得急,只来得及写一封信留给那巫神,要他先回西南去,乱世里哪都不安全,不如回到相对安宁的西南。他要他在西南等他,说“山水有相逢”,待天下大定了,他一定归返西南,把两人之间所有算得清算不清的通通算清白。
这叫“缓兵”还是叫“立约”呢?
巫神站在人去屋空的营房内读信,薄薄一页纸,拈在手上一点分量都没有,真像是“缓兵”,可何敬真是重然诺的人,轻易不吐口,一旦有所誓,便是死也会践约的。
姑且算是“立约”吧。
然,这样的“约”是不能细想的。一细想,里边净是算计。明面里是要那巫神回西南等他,潜藏在底下的意思呢?要他回去牵制住蜀与羌,扼住蜀羌军西入周朝的门户,别让后续的增援与后梁李天泽屯在楚水边上的十万人马接上头。
真是用心良苦。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当真值得他这样鞠躬尽瘁?
要问的人已经远在几百里之外了,巫神只能把薄薄一纸然诺收好,在空无一人的营房里坐一会儿。坐到天色转暗他才立起身,走到窗前眯起眼望向东方。东方有无数青峰。青峰之巅,层云密布。起风了。像是要变天。
那个时候,何敬真正在变了的天候中急行军。为了抄近路,挑的小道走,天候一变,暴雨如注,一千多兵士被豪雨浇得眼都睁不开,走一步滑一跤,走得踉踉跄跄,半爬半摸地往前行进,想“急行”是“急行”不来了,只能稍稍放缓,等这阵变天过去再说。好在是场急雨,来的快收的也快,一刻以后天又放晴了。漏下的进度还得补,全员停下草草啃几口干粮,稍事休整,又开始急行军。一夜过去,终于抢在蜀羌军之前进了都城留阳。
这时城里早戒严了,进出都不易,他们这一千多人差点就进不去城门。多亏当时守城门的是位旧识,认得他,且皇帝私底下有令,对此人不设限,就开城门放了他进来。两边随口聊了几句,他才知道形势远比设想的要严峻。梁衍邦战死,沈舟被李天泽困在了闽江口,杨镇还在蔚州战场苦战,章达领着二十万兵马从汴州往北穿关山入留阳,最快也要七八日。相较目前危如累卵的军情,那可是远水。目前赶来勤王的这些个人马,人数少不说,还良莠不齐,拉出去和人家干一架,说不定扯后腿的比正经打架的还多。
那禁军呢?禁军更要命!周朝的禁军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吃空饷,登记在册的明明有那么些人,养兵千日,养的也是那么些人,到真正出了事要用,一查,嚯!都是空的!都城四万五的禁军,最后拉出来能有三万人没有都是个问题。且,这些人平时都在王公大臣家里呆着,等于是王公大臣们养熟了的家奴(也等于是王公大臣们让朝廷出钱替他们养家奴),让他们出城迎敌,他们还你个“吾乃某某家生奴才,进出还得听主子的。”。你待如何?还不是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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