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西京从来都对我说的话千依百顺,却不料这次竟拒绝了:“如今皇帝疑你,王恒视你为眼中钉,你让我这个时候出宫,我怎么放得下心?不错,老毒王是我请来的,因我不信刘长宏,想要有个人时时刻刻看着你身体如何,你这把我们两个都赶出宫去,谁管你?”
我耸肩:“李卫?他把我照顾得挺好的。”
云西京当即生气,大声道:“你是说那个去个厕所都能忘带纸然后找片树叶擦屁股的家伙能把你照顾好?”
老毒王见我俩吵架,不知道怎么劝架,只好大着嗓门插嘴:“其实植物选好了,对身体好而且还可以——”
我们两个都不买账,同时对他大叫一声:“你闭嘴!”
老毒王很受伤,讷讷闭了嘴,一副倚老卖老的可怜相找个地方鼓捣自己的东西去了。
云西京一把拉了椅子把我推上面坐下:“我给你数数他那些糗事:我就不说他没带纸的时候,就是他带了纸,你问问他上趟厕所掉下去多少纸?掉银子掉牌子,还有一次把你爹给他的文书也掉了下去,你要是哪天闲着没事,就去安府的茅坑里挖挖,指不定还能挖出点宝贝来!”
我很震惊,原来李卫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人,但是我更震惊的是:“西京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云西京咬牙:“因为他纸掉下去以后,就会扯着嗓门喊老子给他再拿几张!因为那文书是重要之物,是老子大半夜打着灯陪他捞出来的!因为那银子都是老子借给他的!你这下可满意了?”
我久久不能说出话来,但是我家西京果然厉害,上能战百官,下能捞茅坑;文能递厕纸,武能打夜灯!看来我的眼光果然是极好极好的呀!
我又想到了什么,决意还是跟他争论一番:“西京,自从那年动乱之后,我就把李卫送进宫里来,他这十年都没有人给他递厕纸,想必毛病是已经改了的,不用担心他上厕所的事情——”
云西京被我气得头痛:“安延之,这根本不是重点!”
我们俩还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毒王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们知道从哪儿能找到新鲜眼珠吗?”
……
我们将近争论了一个小时。我发现在云西京面前据理力争的时候,我更像一个小孩儿在哪儿无理取闹,重复着一句话:“我生活能自理,我生活真的能自理,我他妈生活真的可以自理,卧槽,老子都说了,老子成年了能自理!”
我们两个都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一抬头老毒王已经不见了,俱是大惊。老毒王不是这宫里的人,加上他性子豪爽,相貌怪异,一旦走到了别宫别苑被政敌发现,那我的头顶上就又扣一顶帽子。我可以用这手段对付柳月,那王皇后就可以用这手段对付老毒王。我们两个都是大惊,慌忙从屋子里走出来四处找他。
我险些忘了,她此刻是太后!
以老毒王的身形,应该很容易找到才对,可是四下搜索都不见踪影,我到禹连宫中去找,也没有他的踪影,当时正是深秋风冷,我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几乎额前的碎发都湿透了,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我正着急,见禹连匆匆向我走来,下意识就转身避开。他自尊心何其重,想也知道见我避他,断不会再追来,不想他却追了两步叫住我,道:“少傅,我现有一件事必须——”
我急于找人,无暇听他多说,只是打断他:“陛下,臣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和陛下多说,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禹连先是愣了一下,却又冷笑道:“太傅认为朕是没事找事的人么?还是太傅连说句话都不愿意和朕说?”说罢袖子一摔:“也罢。安大人去忙吧。”
那少年语气里,尽是和这个年纪不符的冷漠。
我告了罪就退下,去找李卫帮忙找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在我下意识里,始终觉得禹连是个孩子,涉世不深,有几分聪明,但是我却忘了他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把一切嚼碎了咽下去,习惯了这世上形形□□的都是外人,所以忽略了他那一份何其珍贵的依赖。
那时,我本该多说一句,有什么事,和太傅说说可好?
※
我四处找都没有找到老毒王,却见李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找着了,已经带回去了。我大喜,随即同他一道回去,谁知他却打死都不肯进那个院子。我说这是我恩人,最善于制毒,你来我介绍给你认识认识。谁知他却跟见了鬼一样赶紧推脱,就连我拖他都不乐意进去。
我反倒奇怪了,问他:“你为什么不见?”
李卫一拍大腿叫了声娘:“祖宗哎,你是不知道我搁哪儿找着他的,王皇后宫里不有个池子嘛?现在人家搬坤宁宫里去了,原来那宫就空了,那池子旁边有假山,假山后头找着的他。”
我在脑子里浮现了那地方的场景,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怎么了?”
李卫又是一拍大腿,两只小眼睛往里面一瞅,附耳过来小声道:“他在哪儿捞出来个死人,正把眼睛挖出来放那石杵里面捣鼓呢!”
方才老毒王是问我能不能找着新鲜眼珠来着,他就这么找到了?我丢了李卫就进了殿,见云西京站在旁边教训他,而他旁边那盘子里放着一颗眼珠,想必另一个已经是用了的,此刻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跟个孩子一样乖乖做好听他教诲。
我道:“您是从哪儿找着的这东西?那人是新死的?”
老毒王见救星来了,立刻回我道:“就一池子里,我看那鱼都簇在哪儿,就知道地下准有东西。捞出来一看,哎呦,那叫一个惨啊,都烂了些日子了,不过勉强能用,我就——”
我看了看老毒王还湿着的棉衣,对西京道:“赶紧给他找身干衣服。”说罢又问老毒王:“那您还记得那死人是个什么样子?”
老毒王抬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烂了。”
我:“……再详细点。”
老毒王回忆了一下:“挺鲜的。”
……我不能理解什么是又烂又鲜,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要去问,因为如果不是自取其辱,就是被恶心地半死不活。我只好循循善诱:“那衣着服饰呢?”
老毒王又瞪着眼想想:“怪好看的。”
我问他问得几近绝望,恨不得自己立刻跳进那有死人尸体的池子里去,把那死人骨头挖出来瞅瞅到底是谁。
云西京抱了我的袍子来,说道:“只能给您找这件先披着了,延之的衣服,您穿应该都不合身。”
然后又道:“何苦追问这些事情?宫里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多得是,不差这一个两个。”他见我执着,只好又替我问一句:“可有什么首饰?”
老毒王披了袍子:“噫!穿金戴银的,死得好不贵气。要不是这是那你们汉人的地界儿,我早就扒下来——”
我和西京立刻对视一眼——穿金戴银。
先帝刚死,宫中妃嫔都服丧,人人穿得朴素。敢大张旗鼓穿得贵气的,这宫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敢这样。
太后宫中。
三十三章
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想我是万万不会到王皇后的宫中去的。这女人在我少年时的记忆里形象就不是很好,王家当年显贵时她是个大小姐,马车纵横在洛阳城大大小小的行人街上,活得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去往王皇后坤宁宫的路着实太长,以至于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王皇后的事情。
王蔷——
安家还算昌盛的时候,听父亲说起过王家的女儿,自幼不读书,性情刁蛮,愁坏了当时还是御史的王恒。据说当年还未出嫁的时候,她不在闺中好好呆着,去外面算命,算命先生说了一句“命定寡淡”的狗屁不通的东西,当场被王小姐摔了两个嘴巴子,一脚踹翻了摊子,从此王家小姐的刁蛮名声传遍了洛阳。
后来洛阳人笑说,这算命先生怎么没算出来自己今天要遇到这泼妇,早早卷了铺盖在墙角窝着,也省的受辱。
我父亲听了,却不笑,反倒一脸严肃说,可见无妄之灾是躲不过。
王宸忆和我开玩笑说:“我姑母之所以嫁给皇上,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敢不娶她的男人。”
不过后来,他又给我说了个别的故事。
王蔷幼年的时节,并不像如今这样张狂的,当年洛阳牡丹开的时候,她也曾名动京城过,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给她画了幅画,叫焦骨牡丹,说她铁骨铮铮,颇有几分男子风采。这件事过了两年,王蔷就成了泼妇,当年那盛名也就尽数变成笑谈。
那是王家更隐秘的旧事了。
王恒早就想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因而广幕天下有才者,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都收在门下,今日他身边风头最盛的二人,就是门生出身。
王蔷年少时,王府来了一个剑客,一把剑使得如繁华坠落,一转手刺出满天繁星——白衣飘飘,气宇轩昂。
可惜这个气宇轩昂的江湖人,一身白衣再如何飘逸,终归从江湖侠客沦落为刺客。我师父白少景混迹江湖,知道那一年武林里追杀这人追杀到什么样的地步,具体原因,说不清,后来他走投无路投到王恒门下,王恒让他去杀了钟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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