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劲烽沉默以对,只攥紧他的手不放,明染只得道:“我回云京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虞劲烽涩声道:“我还病着,你不管我了?”
明染使力抽了手出来道:“怎么会?我只带阿宴和灼华回去,你的明锋营已经赶了过来,又有谢诀琉璿都在这里,我也交代他们时时警醒着,有决断不下之事再来问你。你且放心养伤,过些日我就回来了。”
虞劲烽却忽然发怒:“我不管,你不能回去!你不能不管我死活!”
明染眼角跳动几下,又折回来摸着他头顶安抚:“你怎么变了这般模样,缠得人心慌。我真的很快就回来,你安心养伤。”
虞劲烽喃喃道:“我缠得你心慌,我一个大男人竟然缠得你心慌。唉!”他一声轻叹,只觉得无趣之极,心灰意冷地翻个身背对明染:“你走吧,省得看着我你心里厌烦。”
舱中一片黑暗,夜色浓重得似乎化不开,明染凝目看虞劲烽背影片刻,忽然一声轻笑,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如羽毛轻轻拂过,暖暖的痒痒的,简直撩人魂魄:“我怎会厌烦你,脸子越发多了,等我回来再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明染静悄悄随着左文徽回了云京。路上两人仔细商榷一番,左文徽打算禀明国主后,就给王崇八百里加急去信。明染提醒道:“此事还是先不要禀明国主。他为人谨慎(其实是胆小如鼠怕惹是非),宫里又人多嘴杂(其实是云京细作无处不在),不如计成之后再禀不迟。”
左文徽想来也是,索性直接命人给王崇送了信,让他把云鱼素不在劲阳关之事放给西域十三国知晓,便是对方不来,也得想法儿勾引了他们来。
他思忖良久,忽然郑重问道:“你可想过朱鸾国的将来没有?究竟还能走到哪一步,还能……撑多久?你又有何打算?”
明染微笑,慢吞吞道:“大表兄是觉得云京危在旦夕了么?”
左文徽转首望着明染,斟酌着,沉吟着,末了终于道:“我把平南侯府你几个表兄都送到西北联军中去了,他们太不成器,多历练历练,也许会有些长进。小染,国主他……他比着苍沛国那位陛下,似乎的确少了几分帝王手段。”
明染早知南军皆在左文徽掌握之中,知他担心云京形势,所以替左家留了后路出来。见左文徽以诚相待实言告知,便也决定实话实说不瞒着他:“国主也是我表兄,我本打算的挺好,想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在温将军死后,也就没什么打算了,不过是怜悯云京百姓,怕遭了苍沛国荼毒。这一次若侥幸能将苍沛国兵马驱逐出境,便想法子跟对方再签署一份契约,哪怕能保得十年平安,也算对得起良心。至于以后,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左文徽脸色沉肃,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你有这个心思很好,表哥我也不能苛求你什么,只盼着将来不管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能一直互相扶持。”
明染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大表兄,拜托你一件事儿,小舅父常去的那个胭华书院,是苍沛国设在云京的细作据点。小舅回去后恐是又去的不少,你抽空去把他弄回来,再找个由头将胭华书院直接铲平,不必留了。”
为着钟栩时时留恋那烟花巷陌温柔之乡,左文徽也早看胭华书院有些不顺眼,闻言应得干脆利落:“好。”
明染回了雍江侯府,沐浴更衣后进宫觐见国主。国主早已盼星星月亮般地等着他,此时终于见面,爱恨交加也不知该将他如何是好,一边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地抱怨着,一边又赏了一堆东西给他。明染不欲和他多言,只询问几句军务,国主虽然满心焦灼,却答得有些驴头不对马嘴。见明染似乎拧了眉头,忙道:“孤去把兵部尚书和万瞬觉给你叫来,咱们好好商议一番如何?”
明染道:“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给太后叩头。”
国主见他将温嘉秀一事只字不提,想来已经释怀,顿时喜出望外,忙带他去给太后叩了头,不免又被太后搂着悲喜交集感慨一番,交代他早些去萧府定下成亲事宜,明染点头道:“正是要去,姨母放心。”
待辞别太后回府邸后,明染令明灼华备下一份厚礼并一只紫檀木匣,让阿宴捧着相随,径直去了萧相国府邸。
萧相国年纪老迈,早已不参政事,只在家养老。此时本该他出来与明染相见,但恰好大公子萧玄霓在家,便拦着祖父和父亲,自己出去将明染请进日常会客之厅堂中。
两人在两侧梨木圈椅上分宾主落座,萧玄霓见明染着一件暗金色回纹锦窄袖宽袍,羊脂玉冠束发,又配了同色腰带,十分郑重其事上门来拜晤。他脸色便不如素日那么漆黑一团,唇角漾起一丝笑容来。
二人寒暄得几句,明染正踌躇着如何措辞,萧玄霓凝神打量他两眼,忽然对他一拱手,抢先道:“明侯爷,我听闻你带着明翔军在凝江域与敌兵对峙,我一直在岭南郡都督手下任护军都尉,虽职位不高,但幸得都督信任,有调遣数千人马之权限。且为着云京形势暧昧不明,我已将兵马调至湘潭之间,若你需我配合拒敌,不过几日就能开拔至楚地。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明染欲出口之言被他活生生堵回去,怔忪片刻方道:“楚地那边六军已派兵过去,暂时不须劳动大公子。大公子有心,我这里先行谢过。”
萧玄霓道:“既是一家人何言谢字。既然暂时用不到,我便按兵不动。另我听闻兵部时时克扣明翔军军饷,却不知现下状况如何。若有局促紧缺之处,萧家积年家财虽比不得贵府邸丰厚,却也暂挡得一二。小妹也曾与我说过,她的嫁妆亦可悉数奉出,待消了这弥天之祸,想必侯爷也不会亏待于她。”
明染:“不……不用。”
他咬一咬牙,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萧玄霓深施一礼:“大公子,有一事要本不当提,只是再拖延下去实在不妥。我这般常年奔波在外,如今又在前沿拒敌,常存朝不保夕之心,若有个好歹,怕是耽搁了令妹……”
萧玄霓忽然冷笑一声,眯了眼看他,瞬间目光冷冽如冰,周身杀气隐隐。明染恍如不觉,将手边的黑檀木匣送到萧玄霓身边几上打开,匣中厚厚一叠房契地契,纸张上压一只绿色丝线穿着的翡翠小鱼儿,他接着道:“我素闻大公子在岭南那边有些根基,早些年明家为着走海运方便,也曾在粤州置过一些产业,共计上等铺面十八间,良田四百多倾。这两年我去了海上,因此一直疏于打理,但铺面田地位置却是极好的。上次因军饷不及,我将云京附近的铺面等都折成银钱填了空缺。只是粤州这便因为离得太远不曾出手,今番就奉于令妹,还望莫要嫌弃。”
萧玄霓扫了一眼木匣,淡淡道:“这是聘礼?也太重了些吧。”
明染沉默着,末了终于道:“不是聘礼,是添妆。萧姑娘若另觅良人,有这些产业傍身,想来会容易些。”
“吱”一声怪异的长响,在这空旷旷的厅堂之中,听得人牙根发瘆毛骨悚然。却是萧玄霓握手成拳,将梨木案面生生刮出四道深痕:“明小侯爷,你究竟什么意思?”
明染道:“一切皆为我之过错,但此事的确不能再拖延下去。”
萧玄霓不语,只盯着眼前三尺外地下一处青砖看,满堂中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明染于这诡异的气氛中静静等候,却突听左次间帷幕之后爆发一声尖利的女子哭喊:“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尔后失声痛哭。
明染早知那边躲得有人,也曾听到细碎的环佩之声,猜着大约是萧家姑娘在一侧旁听,只是骤然听到这悲伤欲绝的哭声,仍不免浑身一震,缓缓转首往那边瞥了一眼,见帷幕如水波般微微抖动。他无奈咬了咬下唇,只觉得尴尬无比,向着帷幕再次深施一礼:“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万死难辞其咎。而今我却不能一错再错下去,还望姑娘莫要再为此事伤神。”
萧玄霓沉声道:“你说得可好生容易。”他转头望向左次间:“妹妹,咱家不讲究那些繁文缛礼,你莫要哭,有话出来当面说。便是天大的事儿,为兄也给你做主。”
萧翡月忽然又止了哭声,帷幕后静默良久,方听她呜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不出去。哥哥,雍江侯既起此意,你纵然强行逼着他让我嫁过去,也没什么意思。退婚就退婚,让他走吧。”
萧玄霓道:“妹妹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对吗?”他突然拍案而起,一掌扫过去,明染不避不让的,却正打在肩头之上,顿时崩裂了旧伤伤口。萧玄霓目眦欲裂:“明染,我本与你有惺惺相惜之意,结果你人品竟如此卑劣!你要退婚为何不早退,却整整耽搁我妹妹四年时间。她如今已经年近二十,你却让她嫁给谁去?你若果然做实了此事,莫怪我今生与你为仇!”
明染伫立不动,只伸手摸了摸肩头,摸了满手鲜血下来。萧玄霓盯着他肩头渐渐洇染扩大的暗色痕迹,眸中微光一闪:“你有伤?”
明染道:“小伤不妨事。大公子说的不错,我的确人品卑劣,不认……也是不行。大公子和姑娘都莫要再为我而生气,不值得。”对着萧玄霓微微躬身,尔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