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叶渐青一剑在手,朝顾廷让脚下的白玉阑干砍去。金石声砰砰响起,顾廷让腾空而起,一个翻身,剑尖朝下力压千钧。叶渐青手里宝剑是裴瞻的佩剑,看似花哨,但用料扎实,锻造精良,竟是一把十成十的神兵利器。两剑相交,顾廷让豁了一个口的剑被弹开。
青天白日,两个人影在太液池上你追我逐,明明是以命相博,却又如行云流水、姿态曼妙。两人系出同门,皆使寒江孤影剑,脚踏明月流风步法。顾廷让比叶渐青内功深厚,叶渐青却比顾廷让招式精准。想来当初谢石传功之时太过仓促,一招一式无法细细讲解,这些年也亏得顾廷让天赋异禀,没有练出个走火入魔来。
久战不利。叶渐青催动真气,忽然张口长啸,太液池水陡然壁立千仞,如潜龙在渊,一片澎湃之声。水花打得池边众人睁不开眼。顾廷让于雨雾之中,看见一人一剑踏破波心而来,似风卷松涛,又似鼍怒龙吟。
千军万马,卷起千堆雪。宝剑的青芒将雨雾拦腰截断。太液池的阑干寸寸断裂。一人重重摔打在湖心亭的地上。另有一人持剑压上。
左风眠看清站着的人是叶渐青,大大松了一口气,朝周围侍卫一个挥手。
亭中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叶渐青一脚踏在顾廷让胸口上,后者大喘着气,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第九层的万象更新,是也不是?”叶渐青双目通红,眉心有一道细细血线,手臂上青筋暴起,望之不似人形。顾廷让打量着他,道:“你毒发了?这样拼命做什么?”
叶渐青双手持剑,剑尖指着顾廷让的面门,几次想要刺下去,但手都颤得不像话。直到侍卫们踩水而来,他才站到一旁,拼命平息鼓胀的经脉。侍卫一拥而上把顾廷让五花大绑起来。他在亭中站了一会,目送此人被押走,又看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信差走到裴瞻的面前。叶渐青料是裴昭业信到了,握了握手里的剑,咬牙疾步走到烟波殿前。
裴瞻看完军报之后,面露喜色,对下面人道:“云州城收复了,袁槐客一干人等都被活捉。”他说完又紧急拆开第二封,刚看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看完后问道:“老二向朕请罪,擅开常平仓是什么罪,风眠?”
左风眠心顿时揪了起来,谨慎道:“按常理是死罪,不过也要看具体情形。”裴瞻哼笑一声:“算了,戴罪立功吧。”他说完这句话,注意到左风眠似乎长长出了一口气,台阶下的叶渐青却是神色莫测。
裴瞻见他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就吩咐人去给他拿毛巾和外衫。皇帝和颜悦色道:“你今日救驾立下大功,这把青霜剑就赏给你了。”
叶渐青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上,道:“谢陛下赏赐。云州既已收复,请陛下速速召回端王殿下,详细询问始末。”
裴瞻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优哉游哉:“不急不急,等江南漕米运到,赈济灾民……”
“陛下!”叶渐青高声道:“臣请陛下速召端王回京,处分众事以安内外。”
他怕事平之后,猜嫌更甚。左风眠猛地想到这一点,咬紧了牙关。
周边郡县既疑端王反,不遣使镇抚,裴昭业必畏死不敢入朝。外托御寇之名,内总兵权,反成其篡夺之谋。裴瞻幡然醒悟,遂问左风眠道:“左卿,你说呢?”
左风眠道:“臣总领京畿,云州鞭长莫及,非臣所能置喙。”他心里其实在想,时间不等人,打铁要趁热。倘若裴昭业不能及时还朝,是真的可能成为一个被流放的藩王,也是真的可能举起反旗的。
“容朕再想想。”皇帝脸色青白不定,步履蹒跚走回殿中。
叶渐青手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手,宝剑也掉在了地上。左风眠替他弯腰捡剑,瞥见他手指不住震颤,不动声色道:“小侯爷,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一天一夜,心力交瘁。叶渐青回到家里,只见小岚山跪在院中,满脸泪痕,头上还顶着个养鱼的大缸。他有气无力问道:“你这又在作什么怪呢?”
“教主罚我,说我方才只顾着看热闹,不做正事……”岚山扁扁小嘴。叶渐青听着打了个寒颤。岚山眼睛对上他的脸,吓了一跳:“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叶渐青摸了摸脸皮,正欲开口说什么,忽听房里顾苏叫他:“你进来。”他心里忐忑,进了堂屋,只见顾苏端坐在堂上,手里拿一把戒尺。叶渐青束手站在一旁,讪讪道:“师叔。”顾苏戒尺有一下没一下打在右手:“杀三皇子的人应该不是顾廷让,你为什么诬陷他?”
“师叔,我没有诬陷他。”叶渐青委屈道,心想,烟波殿出手的那个人果然是他。
“但你推波助澜。”顾苏眼里明明白白都是指责。
叶渐青哀求道:“师叔,交给左京兆吧,他一定会明察秋毫。”
顾苏眼神一凛:“叫你不要练寒江孤影剑,你为什么还在练?哼,万象更新,你是不是还要练万川归海?”
知道蒙混不过去,叶渐青只好学小岚山,在堂中跪下:“师叔,我错了,情急之下才出此昏招。”
“手伸出来。”叶渐青伸出一只手,顾苏用戒尺在桌上敲了一下:“两只手。”于是,小侯爷的手心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板子。他低眉顺目,眼珠在眼眶里打转——当然不是因为手疼——是在撒娇讨饶。强梁不能与天争,他也算摸透了教主的脾气。
顾苏又好气又好笑,倒是真的收起戒尺,握紧他两只手腕。叶渐青觉得从内关穴有一股精纯的真气透体而入,沿着经脉游走,全身上下顿时熨帖无比。
顾苏低声问:“方才在烟波殿,你不想我在众人面前现身,为什么?”
叶渐青也是刚刚听说皇帝托顾廷让求长生不老之术,所以甚是担心裴瞻一个鬼迷心窍,把教主抓起来炼丹炼药。他倒是忘了,顾苏曾入宫救治皇后,早与裴瞻打过照面了。
顾苏见他不说话,便摸了摸他的头,道:“我最近要出去几天。你和岚山在端王回来之前,不要再出门了。”
叶渐青嗯了一声,本想问教主往哪里去,却又累又困,一头栽倒下来。
云州收复后不久,裴昭业就接到京城敕使的谕旨,皇帝要他带袁槐客回京。
临走时,吴啸存在城外扭扭捏捏,欲言又止。裴昭业拱手道:“我为藩王,惟当敬依朝命。昭业将云州暂时托付给先生,百姓饥馑,僵尸满道,还需先生竭力救助。”
吴啸存小眼乱瞄,并不答话。裴昭业道:“先生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吴啸存就道:“殿下,你能不能就让我在云州长住?”裴昭业望了一眼不远处铁链重重的囚车,道:“袁槐客一落网,史谦一案势必要重审。这么多人吞恨含情,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要给天下人公义,自己先要秉公执法。”
吴啸存顿时成了没嘴葫芦,他在许州是领教过左风眠厉害的。
裴昭业微微笑道:“我已禀告父皇,吴先生今次是首功。功过相抵,不,功大于过。先生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与诙谐。方今用人之时,岂能埋没在这边陲之地?先生也要有些少年人的襟怀才是。”
吴啸存眼望端王押着钦犯一路浩浩荡荡远去,心里嘀咕: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与诙谐?是在夸我吗,怎么觉得是在骂我啊……
顾廷让被收押之后没几天,大理寺重狱中迎来了一位稀客。
当天子夜时分,守夜的一名狱卒出去解手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却有另外两个狱卒带着左风眠的手书要来提审钦犯。
余下的一名狱卒颇感蹊跷,拒不打开狱门。来者中一人出手如电,一招就将狱卒毙命。门开了以后,两人进入囚室。只见凳子上锁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浑身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显是大刑伺候过了。一人将地上剩下的半桶冷水浇在他头上。
顾廷让努力睁开双眼,望着这两个陌生的人,冷笑道:“陷害你大爷的,终于来了吗?”
两人都面部僵硬,似是带着人皮面具,其中一人道:“顾廷让,你说出长乐玉璧的秘密,我们就帮你逃出这天牢。”
顾廷让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出去了不就坐实了罪名?”
那人毫无新意地威胁道:“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你曾拿着玉璧,去过罗浮山,后来怎么样了?上山的路在哪里?”顾廷让讥嘲道:“仙路难登,我没有找到升天的路。”
“胡说!”那人斥道:“五年前,你曾去过中州御剑山庄,那时你寒江孤影剑也只练到第三层,玄心剑一点也不会。可如今,你武功突飞猛进,难道不是因为在仙山得到过秘笈吗?你是不是也练了八荒六合唯物独尊功?”
顾廷让龇牙道:“我都老成这样,再练这个有意思吗?宁王殿下倒是年少英才,练了说不定真的就长生不老,千秋万代了。怎么,你们甩了他单干了?”
那人叫他顶得恼羞成怒,就要举掌去拍他。另外一人此时突然开口道:“你待在这里,直如蝼蚁一般,壮士岂能坐填沟壑?掀天揭地,方是奇才。不如出去和我们干一番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