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干什么大事业?带上左某人行不行?”
寒冷阴森的监狱尽头传来清越的人声。两人见势不妙,一人跃出狱门,一人举掌快步上前,要力毙顾廷让。此时,忽地从顾廷让背后拍出另一阵掌风,两掌相击,只听一声钝响。那人被击在铁门上,肋骨齐断,呕血不起。
一时间甲胄哗哗作响,左风眠带一队全副武装的府兵将剩下一人团团围住。
左风眠在他面前逡巡,道:“沈阁主好不容易来一次,不留下来喝口茶再走吗?”
那人将脸上人皮面具一掀,果然是沈蔚乔装。他哈哈大笑道:“左大人真是火眼金睛。沈某甘拜下风。”
左风眠亦是微微一笑:“沈阁主大可不必担心阁里姑娘们的安危。在我京兆府,不允许有无辜之人受祸,也不允许有不法之人逃脱。”
“这样甚好。”沈蔚回身幽幽望了一眼狱中阴暗的角落,轻声道:“阿梅,你不愿意出来见我吗?”
暗无天日的狱寺里只听见顾廷让粗重的喘气声。
左风眠挥手让人将他带走,府兵拖走地上的死尸,重新把狱门锁上。听着左风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顾苏从角落走出来。
顾廷让借着头顶小孔投射的月光,望着他道:“方才沈蔚要杀我,教主为什么阻止?”
顾苏心绪尚未平静,冷淡道:“你知道为什么。雪山派的逆徒,只有我们自己能清理门户。”
雪山派的逆徒……在黑暗中,顾廷让的一对眸子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野兽一般的红光:“你承认我是……”
“你去年带我一路到滇桂边境,不就是让我确认这一点吗?你我三次交手,你都没有必杀之意,与渐青交手也是网开一面,其实只是想窥视我派的武功吧。”
顾廷让眼睛忽然有点模糊,而喉中作响。
顾苏走过去伸手在他身上一抹,铁链哗哗落地,束缚尽去。“起来。雪山派的人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顾廷让依言站起。顾苏伸手拿起那把铁交椅,朝砖墙掷去。轰隆隆,墙上开了一个大洞。他当先走出去,顾廷让跟在后面。
秋色已深,寒气浸肌,寂寞空庭,月色烂烂。院中一人束手站立。顾苏朝他点头道:“左大人,此人无罪,已证清白,我要带他走了。”
左风眠静静地凝视他,过了良久方道:“你身上带着笛子吗?”
顾廷让嘿嘿笑道:“狱中闻笛,左大人这雅兴真个与众不同。”
顾苏一言不发,从腰间取出玉笛,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雅若钧天之奏,旷若空谷之音,这一曲生生让人置身近山遥水之中,梅花清气,挥之不去。
左风眠叹息道:“果然是你,小时候一路护我周全。”他说完闪身一让,郑重请道:“你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九章 长乐璧出定阴阳
叶渐青被岚山从床上拖起来,丫头手颤,蜡烛油滴了他一脸,差点毁容。叶渐青先听说沈蔚的事,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道教主果然早就知道是此人在背后捣鬼吗?
他再听说顾苏当夜从大理寺劫走钦犯,更觉不可思议:“左风眠怎么可能放他们走?”以他对左风眠的了解,此人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下一颗沙子。
叶渐青一脸惶惶然,想要下床穿鞋,却自己把自己跘了一跤,栽倒在地。岚山重新点亮了烛火,却看见他跪在地上以手捂嘴,巨咳不止。
“不要紧,不要紧。”叶渐青伸手抹了抹嘴角一缕血痕:“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岚山吓得面白唇青,道:“教主会传信来的,你别太担心。”
他们没等来顾苏的音信,先把端王等回来了。
在端王回京之前,裴瞻已经召集过宰辅大臣,讨论过当下的局势。皇帝痛哭流涕地控诉太子和宁王的不轨之心、大逆之举,废储另立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中书令裴矩,乃是皇室宗亲,外号“模棱手”。此人身居高位,一贯模棱两端,怕事之极。一听皇帝向自己询问,便习惯性地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含糊不清道:“废立大事,愿陛下深思,无贻后患。”
说了等于没说。放个屁还带响,都比这强。
御使大夫李彻乃清流出身,看不惯太子的纨绔作风,慨然道:“先前郭御使已有上奏。储副者天下至重,时平宜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天下取之易,而守之难,人主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
看来他是力主端王上位的。
尚书省众人却有点迟疑不定。裴瞻点名吏部尚书朱侃。朱尚书死硬□□,还想着力挽狂澜,先叩头请罪道:“太子性本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自古废立嫡子,鲜不倾危。东宫过失,主上皆知之矣,臣等不称职,故至尊忧劳……”
李彻看不惯他奴才模样,冷道:“朱大人又非奉职春坊,何以忧惧满盈,急着请罪?”朱侃不紧不慢道:“嫡庶不两立,李大人为了拱端王上位,这是要离间天家父子?”李彻一仰头道:“我只说时平宜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朱大人暗讽国难当头,要诽谤当朝吗?”
此时正处人人称道的“康平盛世”。李彻刀笔吏,惯于抓人话头,朱侃反叫他一语噎住。
裴瞻叹气不止,又问了几位勋贵大臣。众人之中,有略知去年郊祀始末的,明白太子失爱,主上有废黜之心,就说“端王孝悌恭俭,有类至尊”。有那迷糊不晓世务的,则说“愿陛下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观其后效。”
天下事一朝至此,大势去矣。裴昭业不必人在京都,众望所归,名分已定。
十二月初一,端王押送反贼袁槐客一行到京。人犯先押在刑部大狱,裴昭业因不见京兆尹左风眠,故而询问。刑部的人说,左风眠因为大理寺不慎走脱了顾廷让,正闭门思过。
裴昭业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搞清楚了他走的这两个月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顾廷让既然被人陷害,清白无辜,皇帝应该也不会降大罪与左风眠。他与刑部交接过后,便入宫见皇帝。
“抚我者后,虐我者仇?”裴瞻斜眼瞥他道:“你好大的胆子,奏章里敢这么写!”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裴昭业不为所动,锵锵道:“府君闭仓不赈恤,岂为民父母之意乎?儿臣斗胆,擅开常平仓……”
“算了算了。”裴瞻不耐烦挥手道:“恕你无罪。那袁槐客又为什么反?”
裴昭业眼神暗了暗,低声道:“为他儿子的死。怜子如何不丈夫。”
听到这句话,裴瞻似是心有所触,长叹一口气。烟波殿里只有父子二人,裴瞻少有地推心置腹道:“这原是朕的不对。郊祀之乱后,朕不忍杀他。想着过几年,封他成蜀王。蜀兵脆弱,日后他能服你,你就可以留他一命,不能服你,你取他也很容易。”
皇帝竟然怀据这样的心思,裴昭业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心中苦涩难当。
世人徒知嫡庶之多争,却不知势均位逼,虽同胞兄弟,亦不能无相侵夺。太子走到这一步,与皇帝的溺爱、犹豫不决有着很大的关系。裴瞻一次次地给太子以希望,那无益的法外之仁催促着他越来越远地偏离正道。
正如前人所说: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
裴瞻叫来了高公公,后者把一个锦缎裹着的盒子呈给端王。裴昭业打开一看,见是一枚玉璧,怔忡了半响,才想起这是从回柳山庄小镜湖底起出来的。裴瞻令他将这枚长乐玉璧还给安宁侯叶渐青。
裴昭业想起当初在密室里起获玉璧时、顾廷让惊喜若狂的表情,不解道:“父皇,这玉璧有什么来头吗?”
裴瞻指着高公公道:“你算是三朝旧人,你对他说一说吧。”
高公公一一分说。原来玉璧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长乐侯裴青的信物。郊祀之乱中,东宫传出过一条玉带,嵌有八枚白玉方銙,独缺一枚,少的便是这枚长乐玉璧。当时京城九门之中,正南边的南熏门原来就叫长乐门。
裴昭业听到这里,猛地抬头道:“玉带与虎符一事,是真的?!”
裴瞻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一旦变乱发生,若没有皇帝的手谕,九枚虎符集齐,才能开城门。长乐侯一走,玉璧便传到镇国公主手里,玉带则由太宗仁皇帝传给先帝爷。镇国公主一直替朝廷守着这枚玉璧,守着大周的半壁江山……”
到底是“守”,还是“据”?裴昭业不寒而栗。镇国公主把持这样的权柄,怎么不让人畏惧猜忌?!
“到朕登基之后,十几年里将九门的提督换了三四遍,以为早已将裴永真的故旧换得七零八碎。那条玉带,朕以为永远不会派上用场了。朕就疏忽了,叫人偷拿了去。冬至那一夜,朕是里子面子都输了个干净。”
原来这才是冬至郊祀之乱的内情。皇帝被关在城外,手谕自然送不到城内。而九门之内,仍有镇国公主的亲信。当此时,唯一能开城门的只有那条被人遗忘的玉带。
若不是叶渐青、左风眠等人内外夹攻,强行打开南熏门,后果一定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