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之尊终于咆哮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罗浮山高凝寒霜
裴瞻郊祀之乱时没有事,云州谋反时也没有事,甚至连两个儿子的死也没有令他退缩半步。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皇帝终于撑不住了。
病来如山倒,皇帝连床都起不来,只能令太子监国。发下的第一道谕旨,就是彻查史谦案、江南盐业案。
左风眠为了避嫌一时不能出力,吴啸存正护送太子妃从云州往京城赶。裴昭业在延祚宫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说安宁侯病好了要来觐见。他连声命人请进,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手边。
殿外走来一个乌衣蓝帽的轩昂少年,目光烂烂射人。他行礼过后,裴昭业从上位走下来,拉着他手道:“瘦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再来。”
叶渐青摇摇头,道:“我来看看殿下,有什么可帮忙的。”裴昭业请他到偏殿坐下,道:“你把自己养好了,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两人如从前一般促膝相对。叶渐青问:“吴先生快回来了吧。”他是史谦一案的重要证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裴昭业点点头,忽然抱歉道:“镇国公主府一案,还需慢慢谋划。”
叶渐青微微笑道:“我今日来,不是催促殿下的。”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从袖里拿出一本册子,放在矮桌上:“我想出外游历一阵,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
意识到他是认真地在辞行,裴昭业脸上浮现出郁色来。他霍地站起来,负手走回上位,肃容道:“不许!”
说完就不再理叶渐青,只顾埋头批阅奏章。
殿外的檐廊下已经结起了厚厚的冰棱。外面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殿内却烧着温暖的地龙,燃着氤氲的香片。叶渐青始终坐在偏殿,以手支颐,闭眼听着沙沙地纸张翻动的声音。
恍惚中,好像看见公主奶奶牵着幼小的他,站在延祚宫的台阶下。那还是十几年前废太子裴建业大婚时的情形吧。公主对他说:“子孙赖福,延祚至今。可惜了,这座宫殿。”他望着延祚宫的牌匾,奶声奶气问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它告诫人们,运祚修短,不能不思。”镇国公主如是说。
叶渐青睁开双眼,他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太子的御服不知何时披在了自己的身上,而裴昭业在远远的御案后面凝望着自己。他将衣服归拢在椅背上,走到殿前跪下,磕了头。
裴昭业心里堵得慌,道:“你就不能好好陪我过个舒心年节吗?”你总是这样说走就走,弃我不顾,你真的有为我想过吗?
叶渐青眉眼含笑:“普天同庆,殿下有情怀,有担当,一定会受万民爱戴。”
那些人是爱是恨,与我又有何干?裴昭业心怀怒气,虚张声势道:“安宁侯叶渐青,孤不许你离开京城一步!”
叶渐青一贯温和地摇摇头,一言不发朝殿外走去。
裴昭业抓起桌上的锦盒,用力朝莲花地砖上扔去。盒子在地上滚了滚,自动打开,露出丝绒下嵌着的一枚青色玉璧。
安宁侯走后不久,烟波殿的高公公来宣旨,看见这么一幕:天寒日暮,稀香烬冷,太子孤单地坐在地上,手里摩挲着那枚玉璧。裴昭业指示他去将偏殿叶渐青用过的茶端来。高公公走过去一看:“殿下,茶已经冷了许久,老奴给您上一杯热的吧。”“不用,就喝冷的。”裴昭业赌气道。
高公公无奈端起茶盏,却发现矮桌上叶渐青留下的一本册子,他顺手带了过来,给裴昭业看。
裴昭业一开始以为是辞行的奏折,故而无心翻看,等拿到手里时,却意识到不对劲。用油纸包裹的是一本贴着金箔的小册,形状大小与宗正寺看过的金册一摸一样。打开之后,里面飘出一张泛黄的小纸条,他捡起来一看,几乎瞠目结舌。
桂实生桂,桐实生桐,慧种生圣,痴种生狂。
他在北上云州的途中,曾绕道青州永城,拜访白氏族长。他问:“宣武一脉,果真没有后人了吗?”老人答:“听说只有齐王白雁峰的后人流落民间,或许血脉没有断绝。”
高公公站在一旁,白眉微微一扬,又复销声匿迹。
“我要出宫。”
裴昭业一路火烧火燎般赶到安宁侯府。府门前的大树旁栓着一匹马,岚山正在给两个家仆分发行李,其中一人抽泣道:“岚姑娘,我不要工钱,我就在这里替侯爷看门可好?”岚山戚戚然道:“你还是拿着吧,小侯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两人百般不情愿地走了。岚山叹气转身,裴昭业好似从地下钻出来一样,把她吓了一大跳。“安宁侯呢?”裴昭业口气不善。“走了。”岚山耸耸肩。“到哪里去了?”裴昭业追问道。“山高水长,谁知道呢?”
十洲高会,何处许相寻?
裴昭业似乎是认命了,却把目光移到她的身上:“他没有带上你吗?你有何打算?”
岚山挠挠头,干脆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裴昭业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你愿不愿意进宫?”
“你神经病啊!”小岚山跳起来,忍住想要甩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冷道:“要么束手看江河逆流,要么被权力的手摆布不休,你以为我们只能在这两者中选择吗?就这样被搓扁捏圆,还不如朝生暮死呢。”
她说完这些话便一跃上马,挥鞭而去。滚滚红尘中,只留下裴昭业着魔一般的身影。
京城北门外的长亭边,一人一马正在徘徊。
叶渐青看见小岚山如约而来,身后并没有追兵,松了一大口气。岚山驰到他面前,勒住马身,疑惑道:“清商馆的消息,说教主往南边去了啊,我们往北这不是南辕北辙吗?”叶渐青摇头道:“教主和顾廷让一起要躲避官府的缉拿,只能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那你说他们去哪了?”
叶渐青手指北边,笃定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地方,教主一定会去那里。”
罗浮山、灵霄宫、共枕树。
铁骑溅雪,喷气成雾。冬天的北方原野,什么都冻得像棺材一样硬邦邦。幽州城外,一支商队正在接受城门郎的检查。
北方饥荒,这是一支运输江南漕米的队伍,在运河口登岸后,由陆路运送。
城门郎拿长戟在每一车堆积如山的麻袋上都戳了一戳,袋子破裂后,稻米洒了一地。商队的领队在旁边看得心痛得无以复加,又不敢出言阻止。他身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忍不住道:“这里面装得都是米,藏不下人。这些漕米都是赈灾用的,这样浪费,怎么对得起老百姓。”
那城门郎顿时横眉竖眼,拿长戟逼得他后退数步,斥道:“京城下旨追拿钦犯,天高皇帝远,谁能保证他不混在商队里?我瞧你就长得很像钦犯。”
“你……”那家丁气得面红脖子粗。领队赶忙过来拉架,趁着空当,悄悄往城门郎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这一下城门郎翻脸比翻书还快,撇撇嘴道:“进去吧您。”
粮队顺利进了城,队尾缀着的两名随扈,却悄悄离开了队伍。这两人正是教主和顾廷让。一个半月前他们出了京城之后,先南下许州,再从许州乘海船北上,到辽东海港后,再走陆路,在幽州城外混入商队之中。
两人预计在幽州城补给之后,再往北走,目的地正是幽云边界的罗浮山脉。
不似去年南下,一个躲一个追。这一路上,两人虽也不怎么搭理对方,但好歹能看出是结伴而行。
幽州城内的客栈里,顾苏看他用筷子把葱花一点点挑出来,忽然心中有所触动。在他小时候,他娘苏樱曾告诉他,谢石也不从吃面里的葱花。顾廷让吃着吃着,发现对方停下了筷子,不由抬头望他一眼。顾苏问道:“你的名字,是谢师父起的吗?”
顾廷让搅了一团面送入口中,随意道:“他说大师兄姓顾,让我也从这个姓。”
“……”顾苏头皮发麻,暗道,你叫我爹作大师兄,辈分岂不比我还高?
两人正吃着面,忽听楼上传来一阵议论声:“今早江南的漕米运到城里的。东西两坊的粥厂正在施粥呢。”“阿弥陀佛,可算是来了。今冬能少饿死几个人了。”“都是因为皇帝立了新的太子,新太子还平息了云州的暴乱,真是老天有眼了。”……
裴昭业平乱在前,立储在后,这些小民却颠倒次序,也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果然有奶便是娘,抚我者后,虐我者仇。老百姓是没有什么政治立场可言的。
顾廷让听了冷哼一声,道:“裴氏矜功持大,弃德轻邦,并吞三国反速危亡之基,成覆败之业。”顾苏道:“你觉得天下一统不好?”顾廷让望他一眼道:“三国相争也相竞。只可惜萧瑀缺乏观察天下的眼力,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三国相争也相竞……确实,成蜀燕鼎力的那十来年间,英主良臣辈出,豪杰用命,大快平生。朝堂或有动荡,民间少经战火。不像现在,盛世多枯骨,百姓悲苦沉沦无处可诉。
这个人可惜了,倘若生在乱世,想必也是像蜀王孟子攸一样掀天揭地的奇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