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药香飘来,顾教主端着一碗汤药进屋了。李四海、小岚山立刻识相离开。叶渐青有点局促道:“谁……送我回来的?”顾苏将药碗递给他,道:“烟波殿的高公公用御辇送你回来的。”
药汤又苦又腥,叶渐青一口咽下,一抹嘴角:“没事了,师叔。”顾苏接过空碗随手放在床边,却锊起他的袖子,只见他胳膊上露出一个牙齿印。叶渐青一愣之下才想起,大约是回来时痛得失了心智。他慌忙收回手臂,道:“狗咬得。”
“这狗的牙齿倒是齐整。”顾苏眼里有笑意闪过。叶渐青也觉得谎话蹩脚,只得转移话题:“陛下的话实在闹心。祖母身历三朝,荣宠无数,我不信她贪恋那点拥立之功。”
顾苏揉揉他的头顶,一时默然。
两人相对良久,叶渐青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仰头道:“师叔,我要去看看左大人找没找到宁王。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今日太子遭刺,我怕……”
“你想让我去保护裴瞻对吧。好,我答应。”
叶渐青听他这样干脆,反而有些不确定,偷眼看他。顾苏用手指抹去他唇边一点药渣,说了声“不要逞强”便起身离去。
只留叶渐青一个人在屋内捂着嘴巴,呆呆发着花痴。
京兆尹左风眠收到圣旨之后,稀里糊涂就带兵去围宁王府。他不知宫里发生的事,故而有圣旨在手,也还是十分恭敬。初始在王府外等候、喊话,从下午拖到傍晚,宁王府大门一直纹丝不动。左风眠失去了耐心,终于命人撞开王府大门。
家仆们被一涌而入的兵丁吓得四处逃散。好不容易抓住了个管事的,只说王爷抱病在床,不见外客。宁王尚未大婚,府里养几个姬妾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左风眠将圣旨在王府管事面前一读,便冷道:“裴守业,带我去见他。”
管事一路跌跌撞撞将他带到宁王的卧房,京兆府府兵进去一顿乱搜,出来禀报:“大人,半个人影也没有。床上整整齐齐。”左风眠斜睨管事,管事吓得晕倒在地。
左大人是第一次闯宁王府,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总得拿住些什么才成:“给我搜!一个个人问,不许放过一个可疑的!”
这么折腾到天黑,有府兵来报:安宁侯来了。
左风眠有点不高兴,朝匆匆穿过庭院的叶渐青说道:“侯爷,下官正在办案,恕不能行礼。”办什么案啊!叶渐青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一把把他拉到无人处,将今日上午宗正寺发生的事全盘告之。左风眠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如果是宁王在背后捣鬼,只要找到他本人,和太子一对质,不管这两人如何攀咬,全是死罪。”
要想废黜亲王,除了谋反大罪,再没有其他办法。这也是裴守业为什么授意袁槐客假借端王旗帜谋反的原因。他们想栽赃给端王,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此时,忽有府兵抱着一大堆东西跑过来,扔在了庭院中。“左大人,在一名女子房内查到图谶、算筹、龟策等物……”左风眠与叶渐青对视一眼,全都欣喜若狂。
补充一点,除了谋反是忌讳,皇家还有一项绝顶忌讳,那就是——谶纬。
“房内还发现数个木偶、草人,上面都写了生辰八字。”府兵说着就捡起几个献宝般递给左风眠。叶渐青伸头一看,大惊道:“这不是陛下的生辰八字吗?”庭院那头兵丁又拖了一个披头散发哭得几乎气绝的女子过来。那女子吓得瑟瑟发抖,叫道:“不关奴家的事啊。是宁王塞在奴家床底下的。真的不是我!”
左风眠冷冷道:“私家不得藏纬侯、图谶。这是大周律第二十条吧。犯者死罪。”
黑暗中有东西在闪闪发光。叶渐青弯腰在那堆杂物里翻检,忽然从木偶身上取下一串金沙佛珠。他脑中灵光一现,猛拍左风眠肩膀,道:“我知道宁王藏在哪里了,跟我来。”
夜深人静,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好像敲打在人心上。京兆府的人马在行进到西坊的时候,与巡夜的羽林军相遇,带队的人好死不死正是顾廷让。
左风眠与顾廷让错马相过,各自拦马驻辔。顾廷让道:“左大人,这么晚了还在执行公务吗?”左风眠回身道:“奉陛下圣旨,捉拿逆贼裴守业。”
顾廷让一时错愕。就在这当儿,后发而至的叶渐青猛抽一鞭,从两人身边冲过去。左风眠忙着追赶他,急道:“顾大人,就此别过。”
大相国寺此时早已紧闭门户。守门的小沙弥在睡梦中被人喊醒,连忙开了角门。几个凶神恶煞的兵爷冲进来,从里面开了大门。外面明晃晃的火把,亮闪闪的刀剑,人山人海。当先两人都是玉貌俊彦,弱冠年纪,一人问:“主持和归来大师可在寺内?”
大相国寺一代名刹,在这一夜终于卷入了刀光剑影之中。“相国霜钟”在夜半时分被撞响,低沉的钟声在京城夜空中回响。
主持方丈带着左风眠和叶渐青走到一间禅房门外,小沙弥正哭得伤心:“方丈,大师圆寂了。”
什么?!叶渐青抢入禅房,果然看见青灯古佛下,蒲团上的人紧闭双眼,一脸慈悲。他尤不死心,去探和尚的鼻息,气得举掌朝天灵盖砸去。
人影一闪,左风眠跟上,架住了他“行凶”的手,示意不可!
主持“阿弥陀佛”念了几遍,苦涩道:“不知师弟犯了何罪。人都没了,你毁他肉身又是何苦?”
叶渐青挣脱左风眠的束缚,在禅房里东翻西找,希望能寻到一丝痕迹。只可惜那禅房本就巴掌大,简陋到极处,连张纸片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真要功亏一篑吗?
叶渐青呆呆站立在禅房中,耳边忽然回响起一段话:“寺中地下凿以为窟室,匿藏妇女数十名,为先前拐卖人口。”他猛地抓住主持的衣襟,逼问道:“寺内有没有地道?”主持摇头:“老衲从未听师父说过。”
左风眠走上来松开他的手,道:“小侯爷不得放肆。主持,对不住,请让下官在寺内搜查一番。”
叶渐青拔腿就走。
在相国寺的无数佛塔中,有一座供奉着镇国公主的灵位。他走到黑黢黢的塔林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座小型佛塔,在它旁边的那座则供奉裴昭业的生母。
叶渐青在火把照射下,小心翼翼取下祖母的灵位,用袖子擦了擦,将之归置到一旁。他气凝双掌,猛地一推,将那座石制佛塔推倒。
在原来的地面上,露出两块大石,大石的中间,有一个仅容一人旋身的洞口。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解释一下裴瞻这个影帝的表演:
皇帝:不经正当程序而废太子,可视为权宜之计,诏书被门下省驳回的可能性很大,一旦朝廷大乱,他可以将罪过推倒叶渐青身上。
安宁侯:坚持程序正义,要求信息公开。
皇帝:使杀手锏,我当年也是非正常登位,还是赖你祖母之力,你可以故伎重演。
安宁侯:因为毒发而身心俱疲的叶渐青只好认怂表衷肠,说我和我祖母不一样,没有贪图拥立之功。
其实他可以更狠一点说:就是因为你得位不够正大光明,所以才一直被人诟病,皇位坐得憋屈。别想给端王添堵,让他和你一样。
☆、第四十七章 天下嗷嗷愁欲狂
端王带兵走后,有逃出云州城的幸存者到清河县求救。吴啸存听说城内的匪徒因为分赃不均而起内讧,正在自相残杀时,立刻去禀告清河县令裴楷。
裴楷宦海沉浮多年,早习惯了明哲保身、作壁上观,自知这次躲无可躲,苦笑道:“先生已经有了计策,何苦还来问我。”
“那个,”吴啸存搓着手,大言不惭道:“还想借裴大人的印用一用。”裴楷只好解下腰间的大印,悲愤地往条案上一放,甩手走了。
吴啸存拿了他的县令印,在清河县里募集到两千壮丁,立时赶往云州城。秋天本该是丰收的季节,但一路上的景象比之蝗虫过境还凄惨。百里无炊烟,死者枕籍,鸡犬亦尽。到了云州城外,城头巡视的人松松垮垮,一见兵临城下,个个望风而逃。
早在袁槐客扫荡了城内的兵甲武库之后,便将云州视为鸡肋,另带精锐彪悍之党去往兴平。城内留下的都是些无赖、流民,不难制服。吴啸存带着这支也是仓促间召集的人马,只花了半天功夫就攻入了城内。接下来便是恢复秩序,收治难民,惩罚不法。
此时还不知自己已夺下了首功的吴老爷在城内溜达,见满目疮痍,也忍不住叹息道:“兴王之基,毁于一旦啊。”
再说裴昭业那边,果然遇见的是以袁槐客为首的逆党。仇雠见面,分外眼红。一时间杀得血流漂橹、尸横遍野。袁槐客带的人足有万余人,出自草莽,豪气未除,杀得大喊痛快。
裴昭业一开始与袁槐客交手几招,两人很快在乱军中被分开,但他眼光始终追逐着袁槐客。
乌合之众虽然豪气可嘉,不过时间一长,缺乏后劲,到底不敌正规编制的军队。暴徒久聚,师老厌战,到最后跑路的跑路,投降的投降,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