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青接过之后,二话没说直接拆开来看,边看边对岚山复述。当听到是袁槐客在北地作怪之后,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叶渐青看完之后将奏本重新封存,又从封套里检出一张吴啸存的纸条:端王衰神附体,自带腥风血雨,侯爷三思而后行。
岚山看他默默将纸条化成齑粉,好奇问道:“怎么了,吴老爷写了什么?”
“贫嘴而已。”叶渐青拿起奏本就要换朝服进宫面圣。
入了宫,只觉得气氛十分肃杀,不晓得这一段时间裴瞻又收到了多少战报。到了烟波殿,高公公让他先在偏殿等待,而皇帝的咆哮连偏殿也听得几乎一清二楚。
“叫他们给朕守住了。无论是谁,擅离职守者斩!”
叶渐青入殿之后将手里的副本递上。裴瞻一看封口就脸色阴沉:“谁打开的?”
“我”。叶渐青扬了扬眉毛:“不先看下,又怎么权衡轻重呢。”
裴瞻黑着一张脸,本想叫人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算了。但奏章一摊开,目光已被吸引。他一目十行看完后,脸色没有一点的缓和,反而更加严峻了:“这是出自端王和裴楷之手?为何朕先前没有看到?你又是因何得到?”
按照这奏章上所写,只有云州城陷落,情况不致太差。但是前线的情况和他所听到的南辕北辙,这不禁引起他深深的怀疑。倘若只是匪徒流民暴乱,并非端王谋反,那为何所有的州县都说自己受到了侵袭,一齐哭穷,都找朝廷要粮饷?
皇帝疑心病一犯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叶渐青决定快刀斩乱麻:“这是副本,端王怕京城有人一手遮天,所以抄录一份给臣。至于正本在哪里,陛下自然可以溯流而上,去查谁有那么大的胆,亲王的密件也敢克扣。”
裴瞻眼皮一跳,将奏本重重往御桌上一摔,正要发作,忽然有宫监在外面鬼哭狼嚎。“又怎么了?”裴瞻不耐烦道。高公公从外面走进来:“陛下,有人在宗正寺试图行刺太子。”
叶渐青本来跪在地上,听到这里猛地直起了身子。裴瞻也站了起来,着急道:“太子有事吗?”高公公答道:“太子无事。有一个伺候的宫人死了。”裴瞻松了一大口气,立时往门口走去:“备辇。去宗正寺。”
皇帝走了几步,居然鬼使神差回头对地上的叶渐青说:“你也跟过来。”
一行人去了宗正寺。叶渐青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禁不住东张西望,但见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戒备森严。裴瞻长驱直入,到了幽禁太子的小院。那是一个小四合院,庭院中假山流水,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庭院还要精致些。叶渐青不由心里犯嘀咕,太子这是坐牢呢,还是享福呢?
地上的血迹未干。太子受了惊吓,但没有犯病。他看见裴瞻入内,扑通一声从床上滚到地上,哭道:“父皇救命!”裴瞻颜色稍霁,口气却十分冷厉:“你做了什么丧德的事,别人要追到这里杀你?”
太子只是抱着皇帝的龙腿一味哭。到最后裴瞻都有些厌烦了,踢他一脚,讥讽道:“说正事!再不说就走了!”太子连忙松手一抹眼泪,小心翼翼道:“父皇,我有下情禀告。今年元夕前,三弟曾来看我,要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他话没说完,裴瞻勃然大怒:“朕不是说不许人探视的吗?他是怎么进来的?宗正卿何在?!”
高公公连忙去外面叫宗正卿。
太子且泣且诉:“三弟要我给一个人写一封问候的信,说是要结交这个人。我也没多想,便写了给他,内容也不过是问安寒暄……”
“你别说了……”裴瞻手指乱颤,指他道:“这个人是不是袁槐客?”
太子低头算是默认了。
裴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当下就瘫倒在地。叶渐青和高公公迅速搀扶起他,太子则以头抢地,真心要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
“够了!你本是待罪之身,尤不警醒反省,还掺和到谋逆之中。算你有点运气,怎么不让刺客把你杀了。你千刀万剐都够了。”裴瞻一边在地上挣扎一边用力去踹太子的脑袋。
太子头上血流不止,哭喊道:“儿臣不敢负祖宗社稷,天地神明实知之。”
皇帝一边呼呼喘气一边被人架起。他伤心欲绝,流下老泪:“人亦当知机。朕欲为你脱罪,既开端绪,而你全无心肝。倘若你母亲知道……”
太子只是呜呜哭泣。叶渐青打断裴瞻,轻声道:“陛下,宗正卿来了。”裴瞻喘了口气,扫扫龙袍转身出门,对匍匐在地的宗正卿说:“守土有责,你看好了你的地盘,再有差池,提脑袋来见朕。”
裴瞻疾步走出宗正寺,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传朕口谕,着京兆尹左风眠立刻带逆贼裴守业来见朕。”
叶渐青见高公公迈着小碎步,冷笑道:“陛下,还是发明谕的好,左大人不至于太过为难。”无故将亲王褫夺爵位,这不是等闲儿戏。
裴瞻偏头望他一眼,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我只知道国家有难,端王无辜被陷害。太子卑弱,诸王擅权,今虽承平,其亡可翘足待也。”
裴瞻仰头望天,道:“你还想说,倘若镇国大长公主还活着,绝不会是今天这步田地。”
叶渐青沉默以对。
“你想得没错,她是定海神针。”裴瞻苦笑连连:“可是国家民族的兴亡竟然系在一个老妪身上,这不也是足够危险的吗?”
事实上,围绕镇国公主所产生的阴谋从未曾停止。当你在锦衣玉食之中,不安地望着这个世间的时候,周而复始地,一轮阴谋结束,紧接着下一轮阴谋开始。朕已经烦透了这些。
叶渐青默默低下了头。
“你随朕来。”裴瞻步伐蹒跚地上了龙辇。御驾又回了烟波殿。一入殿内,裴瞻就抛开一卷黄帛,亲手写下“捉拿逆贼裴守业到大理寺审问”的谕旨。他命高公公火速将谕旨送到京兆府。
高公公走后,他朝叶渐青招手道:“下面这道谕旨,你来替朕写。朕怕自己写坏了。”
叶渐青不明所以走上前,在一旁跪下,拿笔蘸了点墨,只听裴瞻念道:“《废太子诏》。”毛笔“啪”地一声落在黄帛上,染污了宫锦。裴瞻居高临下,斜睨他道:“原来还有你不敢写的字。”
安宁侯咬牙捡笔,然而手臂却不分场合地颤抖起来,内关穴疼痛难忍,捡了几次笔都失败了。
要命,竟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毒发!
叶渐青不露痕迹地用左手拂了右臂上的大穴,负手在后,掩饰道:“陛下,这道诏书应该由中书省草拟,臣不敢僭越。”中书省最重要的职权是撰作诏令文书。
“怎么了,你不敢写?叫你写你就写。”裴瞻讥嘲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口述道:“朕虽德惭尧舜,终不以万姓付不肖子,今欲废之以安天下……”
天知道他多么想亲手写下这道诏书啊!
然而安宁侯俯身,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支撑着地,克制地说道:“陛下,这与礼不合。这样的大事,不该由臣起草。哪怕这是陛下的命令,臣也不能擅权干政。倘若臣这样做,和宁王的暗室之谋又有何区别?陛下既然知道储位干系全局,又如何不与宰辅们商议后再定夺?”
裴瞻想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只怕端王登位名不正言不顺。
更重要的是,人如果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那么真正成功的时候,那个目的本身也会失去它原有的价值。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千方百计追求正道的原因。
裴瞻眯了眯眼睛,语带诱惑道:“你真的不知道?当年朕的登基诏书,就是你祖母在先帝床前亲笔草拟的。亲手把他送上储位,这样的功劳,足够你吃一辈子了。”
字字见血,句句诛心。倘若言语能够杀人,那么今日叶渐青已经死了成千上百遍了。
他终于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呕出了一口鲜血,继而微弱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与臣的祖母并不一样。”
黑暗中有一股熟悉的檀木香味直沁心脾,叶渐青知道,自己是回家了。
他挣扎了许久,才从混沌中逐渐醒来,睁眼时,看见自己床前围着小岚山、李四海。岚山连忙伸手扶他起来,见他眼光在屋里寻找什么,便道:“教主在外面煎药呢。你怎么直着进宫,横着出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四海在她头上敲了一记,问叶渐青:“小侯爷,宫里发什么什么事了?京兆尹左大人傍晚封了宁王府。”
叶渐青这下真正清醒:“宁王真的病了吗?”岚山摇头道:“宁王整个人凭空消失了。左大人正在王府里挖地三尺寻人呢。”
算他精乖,知道早早躲起来。
叶渐青就把宫里发生的一切简单复述。当听到他没有写下《废太子诏》时,两人反应大相径庭。小岚山明显失望之极:“笨死了,一劳永逸的事,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等把那些狗屁大臣都找来,黄花菜都凉了。”
“不学无术!”李四海用力捶了她头一下,用极是赞许的目光朝叶渐青拱手道:“小侯爷做得对!帝王自有天命。斜径事速,不虑失道之迷。做事就要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