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浅言多实是大忌,但因这次感念她及时戳穿太子的阴谋,叶渐青也以真心话相答:“公主奶奶的事,我想知道真相。”李氏黯然道:“真相对你今后的人生并无半分益处。人世间有些善意的谎言是为了你好。”叶渐青却是早已听够了这一套论调。从他的公主奶奶开始,从暖雪到晴云,从裴昭业到顾苏,从李四海到沈蔚,都以“为你好”的名义将他编织在谎言的牢笼中,永世不得解脱。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这世上没有什么善意、恶意的谎言。只有已被戳穿的谎言和将要戳穿的谎言。我要知道真相。哪怕这真相是我不能接受的。”叶渐青答道:“不然我就无法继续走下去。”
太子妃叹气道:“知道了又怎样?有句话叫亲亲得相首匿、子为父隐……”
“那是不对的!”叶渐青打断她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公主奶奶真的有罪,
我也不能维护她……”他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想起那夜听到的“天下两大恶”的批语,咬牙说道:“只要不是莫须有的罪名,我会替她好好向天下人赎罪的。”
宁饿不苟,宁死不屈。香消玉殒经年的裴永真居然留了这么一个要命的难题在人世间。青纱帐后的人影过了良久悠悠叹息:“我以为只有我是傻子,原来你也是痴人一个。好吧,宣懿皇后的事,镇国公主的事,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
裴昭业本在东宫书房翻看书信,眼皮不住乱跳。他不知李氏有什么话要与从未谋面的叶渐青说,但又不好派人监听,心里居然有些忐忑。正胡乱揣测之时,外面传来旨意,要他和叶渐青到烟波殿面圣。他走到偏殿外面,正好看见叶渐青从里面出来,表情里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心碎神伤,遂关切道:“你怎么了?娘娘和你说了什么?”
叶渐青呆滞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慌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娘娘说她想要出家为尼。”
这,真是多此一举。裴昭业皱眉。他本想进偏殿与太子妃交谈,身后来自烟波殿的黄门却催促他道:“殿下,快走吧。”
两人一齐到了烟波殿。裴昭业先入殿,皇帝也不过“这次辛苦了”、“好好办差”之类的场面话,对如何发落太子无一语透露,对他这个王府都快被拆掉的儿子也无半句宽慰之话。裴瞻与他说了两句闲话,居然宣叶渐青入殿。裴昭业一阵头皮发麻,抢先道:“父皇,这次要不是叶公子援手,儿臣是无法……”
裴瞻倒很和颜悦色:“朕只是想赏他而已。他能不计前嫌,实在是识大体的人。”
裴昭业无论如何不相信皇帝的鬼话,眼睁睁看叶渐青上殿三拜九磕。待他跪拜完毕,裴瞻褒奖两句,道:“你方才与太子妃说话了?”叶渐青垂首道:“回禀陛下,是。太子妃当年的媒人是草民的奶奶,太子妃托草民向陛下传一句话,罪孽深重,想带罪修行,请陛下允诺。”
太子妃心灰意冷要出家?裴瞻也是吃了一惊,冷下脸来:“朕知道了。你们还说了别的话没有?”“没有了。”叶渐青俯首道。
裴瞻从宝座之上俯瞰他弯曲到畸形的脊梁,好似要把自己压在尘埃里,不觉缓声道:“你也不要这样诚惶诚恐,好像要藏到砖缝里。亲亲得相首匿,你奶奶的罪和你无关。念在你父亲为国捐躯,一生忠勤王事的份上,朕准备恢复你安宁侯的爵位,你接旨谢恩吧。”
就有一名宫监手持黄绢走到叶渐青跟前。裴昭业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一心为他高兴。
“陛下,”叶渐青忽然抬头道:“真要赏赐的话,草民不要恢复爵位,只求一件事情。”
这倒出乎裴瞻意料之外,因问道:“什么事?”
裴昭业心中警铃大响,只觉大事不妙,但大殿之上又不敢放肆插话。
叶渐青重重叩首道:“请陛下重审镇国公主府一案,此案颇多疑点,有内情并未查出。”
大殿之上的空气几乎凝滞。他的要求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裴瞻声音转冷道:“此案一审再审,早已结案。赵南星其人已经畏罪逃窜,无首告,不得再审!”
就知道他要说这种话!叶渐青强抑愤怒,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高举过头:“宁氏之女、赵氏之妻愿做首告!这是宁小姐的亲笔状纸,请陛下过目。”“是那个火中被烧成重伤的女子?”裴瞻半信半疑,命人收下状纸。状纸中说,宁氏受镇国公主府庇佑多年,才有后来的声势,不相信公主是这样的人,因而愿做首告,祈求重审此案,让真相得以大白天下。
裴瞻看完状纸,脸已呈现铁锅之色,冷哼道:“此事容后再议。”叶渐青猛地抬头,大声道:“陛下,江南传来的消息,宁小姐重伤难治,已经时日无多了,此事不能再拖了。或者,陛下就是要等死无对证?”他说到后面语气已是不逊。裴昭业连忙插话训斥道:“住口!陛下自有宸断,岂容尔等狂言!还不告罪?”叶渐青固执地望着上位的人,目光中含着刺。
这样的刺令皇帝坐立不安,因而大怒道:“贱民不得妄议朝事。端王,君前失仪,该如何处罚?”裴昭业闭了闭眼,沉声道:“依本朝律,二十大板。”皇帝遂冷笑数声,指使左右道:“还不拖下去?”说着就有两三名宫监上来拉扯叶渐青。叶渐青只是冷笑不绝。多么怯懦可怜的人啊,只能靠打板子来掩饰自己的虚张声势。
裴昭业心里又急又乱,想替他求情,但深知镇国公主府一案是皇帝的逆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叶渐青浑无所谓,被倒拖出殿,在殿口抱住门槛不放,仍然大声喊冤。皇帝越来越恼火,环视左右道:“这人如此放肆,还要做折槛郎不成?四十板子,端王,你亲自去行刑。”裴昭业整个人僵住。
只听“咔嚓”一声,烟波殿的门槛真的叫叶渐青给掰断了。
没了门槛的遮挡,缺了门牙的大殿上刮进一阵凛冽的朔风。满殿的人无不面色灰败,缩头缩脑。在皇帝大发雷霆之前,裴昭业站起来,朝外面喊道:“来人,制住罪人的手脚。”说着他朝裴瞻行了一礼,卷起袖子大步走出了烟波殿。
叶渐青已被摁倒在地上,被脱去了下身的衣物,白晃晃的臀部闪得裴昭业眼发花。他接过刑棍,一时不忍落下。叶渐青轻声道:“打吧。”
裴昭业实在想问他:吃这么多的苦,经受如此多的试炼,只为换一个真相,值得吗?但他终于没有问出口。
殿外过不了多久就传来沉重的棍棒击打之声。裴瞻在殿里高坐,听了一会,朝外面道:“去取蚺蛇胆给他含着,别打死了,朕还有话问他。”
外面的板子声停歇,接着居然是叶渐青的声音:“渐青自有胆,何用蚺蛇胆?”
裴瞻切齿,想要发作,最后又收敛了,似怒似笑道:“不愧是裴永真的孙子。”打了二十来下,裴瞻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小惩大诫,叫他进来吧。”
叶渐青又被人架回了烟波殿,匍匐在地。血下沾衣,发髻也是散乱,但一双眸子仍然亮得过分。不止一次被打了,打着打着他倒也习惯了。
裴瞻便让人在他面前展开一幅画卷,问道:“你自小不爱读经书,却在书画上颇有天赋。朕问你,这副画是真迹吗?你从前见过吗?”
叶渐青抬头,映入眼帘的,正是从赵家抄出、在刑部大堂看过的青绿山水画《汉水垂钓图》。他伸手去摸那画卷,当日在大堂上,因注意力都在赵南星身上,没有好好观察过。“迎着点光。”他沙哑的嗓子吐出几个字。举画的宫监就换了个方向,画纸上呈了光后,所有的山水、飞鸟好似活动了起来,满纸湖光,烟波无限。
他看了又看,最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躺倒在莲花地砖上。宫监将画收好入匣。裴瞻期待地望着他。“是假的。”叶渐青吐气道。裴瞻亦是松了口气。谁料叶渐青又道:“也算是真的。”
皇帝一拍御桌,勃然大怒:“你敢耍朕?”
叶渐青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道:“从古至今,赝品总是多于真迹。《汉水垂钓图》,原是前朝少帝白琼玉賜给宁王白雁行,以贺他独子白晴川周岁之喜。当年白雁行在汉阳驻防,画便以此为题。真迹若从锦衣侯府流出,又经过内府收藏,便应该有藏书章,可惜画脚干干净净,一个也无。”
皇帝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不觉点头。“可是若说这幅画是假的,也太逼真了些。这笔墨少说也经过五六十年的晕染了吧,保存这样完好,作为赝品而一代代被爱,只能说这画的主人不同凡响。这些题款个个销金断玉,功力不凡。世上能写金错刀的,只怕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了。听说太宗朝的长乐侯裴青便擅长此道,而宣懿皇后最爱收集前朝书画。”
他言下之意,此画似是长乐侯裴青所摹。摹本正是前朝少帝的真迹《汉水垂钓图》。关于长乐侯在太宗朝曾有传言,说他身上有前朝的血统,是太宗最为宠爱的弟弟。
裴瞻此日情绪经过了大起大伏,听完了他这一番话,心中本已摇摇欲坠的某些东西终于轰然倒塌了。他站起身来,疲倦道:“你回去吧,朕不记得你说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