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希烈受她一阵排揎,倒也不以为意,裴昭业却被她的娇憨口吻给逗乐了,忍笑道:“你去哪里找,带我一道去。”转而对江希烈道:“江公先行一步,我等会和小侯爷一块去请安。”他看出来江希烈虽是个白衣,但公主颇为依仗,想来是心腹之人,府里也是地位超拔,于是对他也另眼相看,不拿王侯身份来压他。
江希烈便往镇国公主身边伺候去了。
裴昭业随暖雪往小镜湖寻人。也是江希烈忙中出错,竟然忘记了介绍他的身份。暖雪一边走一边好奇打量他:“你是新来的伴读吗?瞧着年纪也太大了点。”
裴昭业忍笑忍得辛苦,便问道:“你们小侯爷平日喜欢什么样的清客陪着玩?”
暖雪道:“纨绔子弟结交朋友,不喜欢呆板君子,一定要有趣的人。杂艺越多越好,又要能谈天又要品行端方。像顾先生、江先生那样的,又能读书赋诗作画弹琴,又能应酬,出得将入得相,这样才可以。”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裴昭业心中微微一动。想到自己的端王府里总像少了些什么,原来正是少了一株这样的解语花。
宅子里有一处偌大池塘,就是暖雪口中的“小镜湖”,引的是庄外阳湖的活水,淙淙流动。湖边密植垂柳,郁郁青青,两岸奇花异草,寒冬腊月经霜不凋,一年四季花红柳绿。湖上有一处亭阁,裴昭业路过时见里面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堂内设几张素椅,匾额上题“渡月堂”三个字。他瞅了一眼题款,不觉叹道:“晋王故苑,柳袅烟斜,果然不同凡响。”
暖雪瞥他一眼道:“你倒识货。”这回柳山庄曾是太祖之弟、太宗之父,老晋王的院子,昭仁年间赐给了镇国公主。这匾额便是老晋王所题。说话间两人已下了小石桥,暖雪顺着长堤边走边四下张望。裴昭业先随她走了一段,忽然止住了脚步。
借着夕阳的残照,他看见河堤旁柳树上最高的枝桠间靠着一个青衣少年,肩上撑一把青绸伞,用作遮阳,怀里抱一根青翠欲滴的竹钓竿,钓线垂下来,和柳枝缠绕在一起。他长袍下摆拽在腰间,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双脚洁白如玉,交叠在一块,一荡一荡的。
裴昭业走过去,仰头道:“晚上风大,你不觉得冷吗?”
那少年本来闭着眼睛,好似忽然被惊醒,猛地坐起,老树瑟瑟作响,柳叶纷纷飘落。
“小心。”裴昭业话出口便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既然能爬上去,自然不惧危险,当然也有法子下来,于是又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少年笑着一扬手里的钓竿道:“你看不见吗,我在钓鱼。” 裴昭业亦是扬眉一笑,道:“缘木求鱼?亦或是姜太公钓鱼?”
那少年止笑,仔细打量他一番。夕阳在裴昭业面庞上覆盖了一层柔光,他穿着蓝缎锦袍,袍袖上绣着白浪海鸟、虬尾螭吻,气势逼人,晚风拂过便如巨浪滚滚,拍岸而来。
树上那个于是一声不吭收了钓线,扶着树干站起来。一手持青稠伞,往虚空踏前一步。须臾间一阵风起,托着一领青衫从空中慢慢飘落。饶是裴昭业有心理准备,也颇有些目瞪口呆。
少年丢了稠伞鱼竿,拍拍衣衫,单膝跪地拱手笑道:“安宁侯叶渐青拜见端王殿下。”
裴昭业大笑着上前扶起他,道:“怎不叫表哥了?一别多年,还是一点没变。偏你有这许多古怪玩法。”
叶渐青顺势站起眨眨眼道:“那是渐青小时候不懂事。如今都大了,自然懂得上下尊卑。”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去捡柳树底下的鞋袜来穿,单脚跳着,东倒西歪,形象全无。
裴昭业只顾笑着摇头,暖雪闻声赶来,见这诡异场景,不敢乱说话。
他二人幼年时一起在淦京内书阁睿思殿读过一年的书。那时叶渐青也不过五六岁,太小不记事。裴昭业却已经十一二岁,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楚。
叶渐青领裴昭业去见镇国公主,走到半路,却看见江希烈迎过来,迭声告罪道:“方才府里有急事送信来,殿下车架已经回府了。嘱咐小侯爷好好招待端王殿下。还请殿下今日屈尊在此,明日公主府派车架来接您进城。”
裴昭业素来好说话。何况他一直觉得,有个奶奶辈的镇国公主在场颇不自在,此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席上酒菜已经备好了。堂上挂一副陶靖节的《漉酒图》。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其中一个正是方才的暖雪,另一个则听叶渐青唤她“晴云”。桌上菜式并不多,八鲜拼盘,装着菱藕芋柿虾蟹等,长江三鲜,刀鱼鲥鱼鮰鱼。叶渐青与江希烈一左一右陪吃,小侯爷亲自布菜。
裴昭业吃了一筷子,眼睛顿时一亮。
原来淮扬菜清淡虽清淡,却是偏甜。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口味偏咸偏辣,这些日子在江南盘桓,已经甜腻得舌根都发软了。没想到这里的菜却是经过改良的南方味道,既保留了鲜淡的风味,又不至于过甜,正恰到好处。
叶渐青道:“奶奶在北地多年,一开始也是不惯江南菜式。这些年倒是变了不少。”
镇国公主裴永真年轻时和驸马在幽州守边多年,驸马和爱子都死在边事之上。十八年前,中宗少康年间才带孙子回晋陵封邑来。
裴昭业端正肃穆道:“先帝和父皇常说,公主能文能武,为国守疆多年,是国朝之长城,大周的重器。”
席上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江南的风土人情,这饭倒比昨日吃得轻松惬意,到后来又上各色细点和富春茶。江希烈先告辞回公主府去了。叶渐青待他走了后,也渐渐坐不住。他五官极是飞扬跳脱,一望便知是锦绣帷中,弦歌堆里长大的,满身纨绔矜贵。但是和那总督公子袁尚秋不同,他带着皇室子弟独有的文雅风流,只让人怜爱倍增,并不讨人厌烦。
裴昭业拍拍他手,道:“我累了,先去睡了,你也别闹太晚。”
叶渐青眼睛亮晶晶望着他,好像什么小猫儿小狗儿一样,大喜过望道:“表哥,你最好了。我想起来了,从前那个睿思殿什么师傅叫我做功课,都是你帮我写的。”
裴昭业不觉苦笑连连。叶渐青执意将他送到卧房外面,临走前小声在他耳边说:“表哥,明天见过奶奶,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包你乐不思蜀。”
卧房香软,用度摆设更不是凡品。一座黄花梨大书柜,放着些书籍和碑帖卷轴。挨着窗口放着四面平螭纹画桌,青瓷笔洗,笔架上各式毛笔琳琅满目。一座软螺钿镶嵌,绘着《东山报捷图》的六曲屏风挡住后面。裴昭业转过去,里面便是一张雕花大床,外面的幔帐已经挂起,只垂着薄薄的一层烟色细纱。
外面传来脚步声,裴昭业走到外间,见是晴云端了一盆水进来,便问道:“这是谁的卧房?”
晴云便道:“这是小侯爷日常起居的所在。殿下今日来得太急了点,客房还没有收拾出来。”
裴昭业走过来洗脸洗手,又问:“小侯爷到哪睡去了?”
晴云却有些呆气,干巴巴道:“不知道。也许是睡渡月堂的那张卧榻,要不就去顾先生屋里将就一晚。”
裴昭业听说这是他的卧房让给自己睡,便十分受用,又听说他去睡别人的床铺了,心里又略有些不舒服。待洗漱过后,斥退晴云,他依然了无睡意,便走到画桌前。桌子上放着绘了一半的簪花仕女图,常用的画笔笔管上都包着一截丝绒,地上纸篓里都是纸团。他无意中捡了一个摊开来看,上面胡乱写着一首应景小诗,是叶渐青的笔触。他用手摸着那墨迹,本来十分开心,看到其中有两句“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却募地瞳孔收缩,脸上变色。
再说江希烈紧赶慢赶回了城里的公主府。裴永真已经连床帐都放下,快要睡了。江希烈在屏风外面听她道:“杨管家说我受了风寒,不能见客。你去瞧瞧袁槐客的人吧。我早说了,他那儿子就是养来坑爹的。怎地又惹上人命官司了?”
江希烈用袖子擦额头的汗,春寒料峭,可他这么跑来跑去早已经汗透重裘了:“殿下,袁公子牵扯的是宁财神的案子。”
屏风后面一时没有了声音。
许州、晋陵离得极近,官场上也是互通声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许州出了这样的惨案,死的又是富可敌国的财神爷,风声自然早传到了晋陵地界。
江希烈又道:“跟端王来的那个大理寺少卿左风眠,扯着赵公子、袁公子两人不放,听说用了重刑。”
镇国公主便轻叹了一口气,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你们当心些吧。你看他外表温仁谦逊,其实内里隐忍好杀,并非正人一个。他说是下江南整顿盐务,绝没有好事,不要往刀口上撞就是了。”
江希烈听她话里无可无不可,揣测便是应允之意,告退了出来,往客房去见漕运总督袁槐客的心腹。那人一见江希烈来,知道他是公主面前排头一位的能人,素来足智多谋。便哭得稀里哗啦,只道:“我们家公子的命就在江先生身上了。”
江希烈听他说了前因后果,又听说袁公子是在妓院床上温存之时被人抓走的,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心道,这个左风眠瞧不出年纪轻轻,公子哥儿般的人物,手段这么毒,连点后路都不留。他想了片刻,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以解围。但我不能出面,否则会有损公主府的清誉。我荐一个人,此人一贯包揽词讼,干预公事,手段老道且不留痕迹。你去找他,他一听就明白怎么做了。但切莫说是我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