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叶渐青过来和裴昭业一起用了早餐,两人往晋陵城里的公主府去,一齐在正堂拜见了公主。说了一会儿话,公主理所当然地吩咐叶渐青带端王去城里转转。
还在府里时叶渐青便一直朝裴昭业挤眉弄眼,裴昭业想起小侯爷昨天说过什么“乐不思蜀”之类的话,不觉莞尔道:“你要是敢胡天胡地,看我不替皇姑婆教训你不。”
叶渐青一笑脸上便有两个浅浅酒窝,眼睛弯得像月亮:“哪敢用那些乌七八糟的来辱没端王殿下的清听。”
两人携手出了公主府,叶渐青车马也不用,随从也不带,径直往河堤下面走。晋陵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依河筑屋,以河成街,街桥相连,出门三步便是小桥流水人家。河堤下刚好停了一只乌篷船,叶渐青扔了一小块碎银子给艄公,两人便在舱口坐下。
艄公一声“走个”,竹篙一撑,乌篷船便离了岸,悠悠下了河道。舱里一个小桌,摆着一套青花瓷的茶具,还有一些瓜子、蚕豆、花生、豆腐干之类的吃食。叶渐青提壶斟了一杯清茶给裴昭业,后者见瓷盏里有些微褐色的粉末,茶水也不是寻常碧绿的颜色,一时踌躇不动。
叶渐青给他斟完之后,提壶就喝,连灌几大口。裴昭业这才笑着举杯,入口后有一股谷物的清甜芬芳,听叶渐青抹嘴俏皮道:“这是烘豆茶,用薰豆、桂花、芝麻、橙皮泡制的,正适合你们这些大鱼大肉惯了的老爷们喝。”
此时是清明过后不久,两岸杨柳郁郁青青,金莺坐枝,桃李烂漫。乌篷船穿过一座又一座桥梁,没有一个重样。河堤两旁做生意的,浣衣的,读书的,各色人等走来走去。他们一路游过茶馆、染坊、典当、戏台、道观、寺庙、书院,沿岸风景活脱脱一副《清明上河图》。
叶渐青让那艄公拐进了一条狭窄水巷,拨开密植的荷叶,从船头跳到石阶之上。岸边的河房里有一个丫头闻声走出来,娇柔的嗓子说了几句,叶渐青也扬眉答了几声。那丫头就重又回到河房里,叶渐青俯身来拉裴昭业,两人一起上了岸。
一对老年夫妻端出一张矮桌来,旋即又摆上两只条凳。两个人对面坐了,裴昭业笑道:“你们方才说什么,我只听见‘切个切个’的。”他原以为叶渐青要带他去秦楼楚馆消遣胡闹,如今见是这样的地方,心里说不出欢喜。
叶渐青仰面大笑,道:“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吃饭穿衣两件大事么。”
说话间先前的丫头便端来了一大盆香气扑鼻的煮螺蛳,用赭色褐花陶器装着。夫妻俩也上了一壶黄酒,青团、荷花糕、糖藕之类的吃食。裴昭业照叶渐青的样子拿银针挑螺丝肉吃,吃得满手红油,嘴角油腻腻。
叶渐青问他:“我一向住在回柳山庄,晚上你随我回去不?”
裴昭业想了想道:“正有此意,又怕皇姑婆那边失礼。”
叶渐青就抿唇一笑,眼光转向远处的杳杳云天。
裴昭业想起他小时候白白嫩嫩,像观音座下的童子,长大后越发清瘦,却有些弱柳扶风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一事,便咧嘴笑出声来。
叶渐青回头奇怪看他,只听裴昭业缓缓地,拉长声音,一字一顿道:“圆~月~扁~风,还记得么?”
叶渐青愣了一愣,脸上就有了几分着恼的神色:“表哥还记着这个。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对对子,如今可不会了。”
“真的,那我考考你。”裴昭业扫视了周围一眼,吟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
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
他并非头一次来江南,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心醉在这脉脉的流水之中。
叶渐青皱眉想了一阵,就在裴昭业以为他要告饶时,听他朗朗的声音念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裴昭业见他眼睛里倒映水波,泛着一层朦胧的光芒,便挟了一片糖藕给他,叹气道:“渐青长大了,早非吴下阿蒙,如今也会参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红叶水榭思量长
☆、第四章 红叶水榭思量长
第四章红叶水榭思量长
叶渐青白日带裴昭业在晋陵城里四处闲逛,晚上就回山庄去歇息。裴昭业仍旧霸占着他的卧房,叶渐青却宿在小镜湖上的水阁“渡月堂”里。这水阁原分两层,下面读书写字,上面是藏书用,布置了一方睡榻。
这天两人只逛了半日就遇着春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兴致一减,两人都是心事重重,直接打道回府。裴昭业随他去渡月堂借几本书看,见那水阁里极尽简朴,只几张素椅,两方蒲团,想起他卧房里的象牙坐凳,金丝鸟笼,便张口问道:“你在这里读书,不觉得寡淡了些吗?湖面上水汽大,存书又是不便,冬天不是冷得厉害?”
叶渐青在蒲团上坐好,面前已放了一具古琴,漫声道:“这里原先也是花团锦簇,顾先生来了后,说甘于清贫才能读得下书,于是摆设都换了一遍。你不知道,外面的柱子是黄铜制成,中间是空的,放上烧红的炭,下雪的天气也不会冷。如今春天寒,炭火还没熄呢。奶奶年轻时,就最喜欢渡月雪景了。”
裴昭业心想怪道一室如春,这法子便是皇宫内院也决计想不到。他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诗词下来,走到叶渐青对面,见那蒲团半新不旧,凹下去一块,揣测这大概就是那个什么顾先生的位置了。
两人听着雨打荷叶的声音,一人看着闲书,一人拨着闲琴,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有小丫头在下面叫唤。两人便一起从阁上下来,见小厮抬进来一个红泥小火炉,一张特制的铁锅架,后面的丫头抱着酒菜。阁外烟雨朦胧,雨打浮萍,风吹落絮,别有韵味。
裴昭业看他在火炉上烫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我的封地也在南边就好了。”
叶渐青接口道:“表哥是封在云州么?离江南是远了点。要不让皇姑婆去求求陛下,改到晋陵来好了。以后我们天天这样玩耍,不是很好吗?”
裴昭业笑而不语。
这天夜里他头一次失眠,快到破晓,正辗转反侧之时,听见窗户上有剥啄之声,便起身开门。门外闪进来他随行的一个侍卫,递了个小竹管给他。他走到外间桌前,点亮烛火,用簪子戳破竹管,倒出来一个纸条来。
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左风眠的笔迹。他略扫了一眼,心底一沉,对那侍卫道:“收拾东西,天亮我去跟公主辞行。”
到了天亮,推开门扇一看,雨已停住,但满地黄花,憔悴枯损,不忍卒看。
一听他这就要走,镇国公主府上下都极力挽留。尤其是叶渐青,与他厮混了四五日,刚刚熟了一会,这就分开,也是满面不舍。留到午饭后,叶渐青把他送上了回许州的快船。小舟逆水而上,裴昭业在船头看不见那一领青衫方才进了船舱。
晚间船到许州码头,左风眠另派了艘乌篷船来接他。不是往驿馆去,却沿着许州七折八拐的水道,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廊街岸柳,直抵一处深巷老宅。临水的门房上两只红灯笼,写着“红叶水榭”几个字,是端王府早就暗中置下的产业。
几日不见,左风眠竟然清减了,眼眶下两团乌黑。裴昭业看了心疼,用手去揉他的太阳穴,听他絮絮说来:“你走了之后,我连审了三天,这两人都是牙咬得死紧。许多大刑也都用了,却也没逼问出什么。明日就是宁财神头七,李知微说若是不放赵南星回去出殡,恐怕激起民变。这几日宁氏的产业无人主事,各地南北货铺子、绸缎庄不知多少掌柜卷铺盖逃走,钱庄又遇挤兑风波,扬州刺史已派人来过问此事。只怕袁槐客、殷不害已经秘密上折,弹劾我处置失当,搅乱地方安宁。”
裴昭业默默听他倾诉,过了一会,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总弹压得过去。让你为难的应另有其事吧。”
左风眠叹了一口气,蹙起好看的眉头。这些毁誉在他看来确实无关紧要,但要紧的却是人家出了一招釜底抽薪的好计谋。
大约两三天前,扬州刺史治下抓住了一群专干打家劫舍勾当的水上绿林,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有几个人供出了历年来的恶迹。
这几人过去做过盐枭,和宁财神打过交道,各有恩怨,自言当日也曾在长街看热闹。因见宁家一里多长的嫁妆队伍,一时见财起意,便悄悄潜入,卷了不少金银细软。后来被下人看见,不得已杀人放火掩盖。
“扬州刺史着人拿供词来给我看,只差把纸扔在我脸上了。”
裴昭业问:“你觉得有几分真?”
左风眠道:“简直胡扯八道。哪有那么巧的事。这几个河盗水鬼反正作恶多端,债多不愁虱多不养,只要拿重金买通了他们的亲人,在死罪上再加几条也没什么。这案子的讼师名叫吴啸存,是许州包揽词讼,无恶不作的一个奸人,听说有人拿一千两银子请他出来。”
许州城市繁华,各色人物荟萃,三教九流,地痞流氓帮闲之类的格外多。拿一千两换总督公子一条命,倒也不贵。何况这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供词做得真个是滴水不漏。连左风眠都挑不出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