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再说到端王,顾苏面上似有不屑之意。叶渐青却倏地跪地磕了个响头,倔强道:“师叔,李掌柜,我不能让公主奶奶这样含冤莫白。端王答应我,一旦登上大宝,就会翻案,给奶奶设祭配享。是渐青不好,当日从南山偷偷溜走。师叔要打要骂,要杀要剐,等我给奶奶翻了案、风光大葬后再任您处置。”
李四海哪能受他这一磕头,一见他跪下就站起身来,待听完他这番话后兀自皱眉不语。顾苏放下茶盏,转向李四海嘲讽道:“他就是个看不开的蠢才。”李四海肃然道:“此事绝不可为!储位关系国本,不可骤然废夺。当今皇帝虽在公主府一案上做得并不光明,但与社稷并无损害。何况太子地居嫡长,已经成年,素无大过。若改立端王,旁人皆以为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自此之后,藩王、权臣窥伺九鼎,开天下纷扰崩乱之由。”
他言下之意是今上可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既讲政治,又讲人情。公主府一案是树大招风,咎由自取。其实平心而论,他就事论事说得并不过分,但叶渐青这个侯门遗孤听了却十分刺耳。于是他募地冷笑道:“藩王、权臣窥伺九鼎,不是太宗开的头吗?东宫何谓无过?久缠疴恙,愚心不悛,凶德弥著。是以心忧废黜,纳邪说而违皇命,怀异端而疑诸弟。这不是现成的口实吗?端王不过时势逼人,趁势而为。”
李四海一时理屈词穷,过了半天,跺脚道:“阿梅,你这个徒弟牙尖口利,我说不过他!”
顾苏嘴角牵动,眼里一丝笑意飘过:“说的多必然做得少。他也就这一个长处而已。”李四海见他话里颇有护短的意思,跌足长叹道:“真是胡闹!胡闹!”顾苏道:“李兄,这孩子是个死心眼,容我慢慢教导。”李四海皱眉道:“如今京里风声鹤唳,端王顾忌的,在于齐皇后的养育之恩。或者说是陛下指望齐后以柔婉之德,制豺虎之心。坊间传言,齐后一病多年,只怕时候也快到了吧。”
李四海见顾苏、叶渐青都是沉默不语,便苦笑道:“你道顾廷让去年冬天为什么拼了老命去爬罗浮山?还不是为了皇后的病。我听说前些日子他已经回来了,又升了十二团营提督。”
他提到顾廷让,叶渐青眼里猛然射出一道厉光,脸色全都变了。顾苏瞥了他一眼,朝李四海道:“李兄,多谢你告知。”
“罢罢罢,我就晓得你要拉人当垫背!”他端起凉透了的茶水,一气喝了几大口,才用袖子一抹嘴角,气急败坏道:“阿梅,看在老东家的面子上,我也是要帮你的。”说着就站了起来,拱手道:“早做打算吧。我就不来此了,免得有心人看见。”顾苏也顺势站起来送他出门,道:“李兄高义,顾苏多谢了。”
两人从跪着的叶渐青身边走过,正走到门口,碰见闯进来添水的岚山,叽叽喳喳道:“咦,这么快就谈完啦,掌柜今夜不是要和顾教主一醉方休吗?”李四海苦笑道:“你真多嘴。”他说到这里,忽然心生一念,转头对顾苏道:“顾教主,李某人求你一件事。”
顾苏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这里少个使唤丫头,正想找你借个人。”李四海脸上有某种释然的意味,对岚山道:“你明天开始,过来服侍顾教主吧。”
可怜小岚山站在荒庭之中,一手提着铅壶,呆若木鸡,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何三言两语掌柜的就把自己卖掉了。
李四海顺手揪了满面是泪的小岚山出了门,抬头望见对面六尺开外的白板扉,不禁自言自语道:“奇了,端王为何将宅子买在这里?”
顾苏送走两人,回了堂屋,见叶渐青还跪在地上,便走过去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叶渐青起身,坐在李四海坐过的位子上。顾苏也坐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思索了半天,才道:“你从南山出来,有没有遇上什么危险,过得好不好?”
好像一片春雪无声落在花蕊上,慢慢融化,变成水珠。叶渐青眼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水雾,什么也看不清了。顾苏脸色转冷,道:“你前一天还信誓旦旦,说要在雪山一辈子伺候你师叔,后一天就趁夜溜了,好大的胆子啊!”
叶渐青一个激灵,垂头低声道:“师叔,是渐青的不对。但渐青对师叔的敬爱之心是不会变的。”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肉麻很了,便偷眼去看师叔的表情,顾苏只是一笑了之。细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只听他漫声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认识李四海?你大约也听说过,这四海赌坊已有百年的历史了,它的第一任东家,就是咱们开山祖师爷的女儿,前朝的细柳公主。”
“这么说,开山祖师爷难道是成宣武帝?”叶渐青大为吃惊。
顾苏点头道:“是。当年祖师爷退位之后便到雪山隐居,创立了我教。我对你说过的师尊,便是祖师爷的外孙、细柳公主的儿子,太宗朝的长乐侯裴青。”
“细柳公主不是嫁给了前蜀后主吗?为什么她的儿子是我朝的侯爷?”听到这里叶渐青一时神经错乱。
顾苏也颇觉头疼,道:“此事说来话长。恩,以后再说。你奶奶曾拜在师尊门下,是他的入室大弟子。最后几经辗转,这四海赌坊的东家之位从师尊那里又传到你奶奶的手里。”
他委实不是说故事的好手,听得叶渐青糊里糊涂,也只好忽略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好奇道:“那我奶奶之后呢?莫非我是少东家?”顾苏便皱眉道:“也许是大师伯走得太仓促,到底传给何人,只有这一件事她忘了交代。你还记得你初次去赌坊,李四海拿出的水晶骰子吗?那便是东家和掌柜联络的信物之一。你不认识此物,便不能说是下一任东家。”
叶渐青惴惴试探道:“那李掌柜看在我奶奶的面上,会帮我和端王的吧?”
顾苏听到“端王”两字,心中不喜,一时沉默不语。叶渐青窥视了一眼他的脸,又小心道:“师叔到京城来,是为何事?”千万不是要来捉我的。
顾苏斜瞥了他一眼,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想要呵斥,又觉无力,最终只得道:“你在南山中,要我帮你寻一个叫江希烈的人,还记得吗?此事已有些眉目了。”叶渐青大喜过望,募地抓住顾苏的手腕:“真的吗?他在哪里?”他说完之后见顾苏眉毛一皱,一惊之下又放开手,怯懦道:“我失礼了,师叔。”顾苏手腕缩回,一声不吭站起来,往堂屋后面走了。
叶渐青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跟着起身,迈了一步,又不敢跟随,杵在原地发呆。过了一会顾苏又出来了,手里却拿了一本书薄,道:“从明天开始,你每日午后到我的药铺来一个时辰,我要教你金针之术。”
每天中午一个时辰?叶渐青脖子一缩,畏惧望着他:“师叔,我手笨,学不来的。”顾苏眼睛一瞪,冷声道:“你是想中午自己来,还是想半夜里被我抓过来?”叶渐青忙不迭接过那本旧书,就手揣到怀里,连声道:“我学我学我学。”
顾苏便又坐下了,一拂袖子道:“你回去吧。”
叶渐青此时却又不想走了,眼珠乱转,小声道:“师叔,李掌柜为什么那样称呼你老人家?”
顾苏一愣,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遂道:“我爹姓顾,我娘姓苏,我生在梅花绽开的季节,字梅生。小时候他们便那样叫我了。”
他们?叶渐青“唔”了一下,又问:“师叔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如此聒噪,顾苏烦不胜烦,正要开口骂他,忽然想到一事,便道:“你果真不知这是何处?这是太宗朝铁面御使赵琰奉旨敕造的宅邸,赵南星童年时居住的旧屋。我倒想知道,端王为何将宅邸买在这里?”
端午一到,炎暑逶迤而至,京人晏游渐稀。叶渐青回去后,与李婆婆、兰心祖孙俩在小院里吃晚饭。便在此时,裴昭业来了。他一进来就满额是汗,兰心去打井水给他擦脸,李婆婆去厨房盛饭。叶渐青也放下手里的饭碗,跟过来,道:“怎地热成这样?”
裴昭业笑道:“刚从宫里出来,驰马过来的。”他洗好了脸,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递给叶渐青道:“今个父皇赏赐了一堆东西,这是大相国寺开过光的,我特地拿来送你。”却是一个香囊,里面装了一块沉香,和一道相国寺的符箓。
东西并不贵重,但晚上不休息、巴巴送过来的情意却着实不轻。叶渐青深受感动,连忙接过系在了腰间的革带上。
李婆婆端饭出来,裴昭业摆手示意道:“我吃不下,宫里才賜了宴。你们吃吧,我吃这个就行。”他指了指水井里淬着的一篮桃李道。
叶渐青他们匆匆把饭吃完,祖孙俩收拾碗碟。端王一脚搭在井口,大敞着领口,一口一个李子,酸得倒牙,便故意把果核吐得满院都是。他这样一幅淘气不羁的市井模样,叶渐青是从来没见过的,心里觉得亲切许多。
两人在水井边说了一会话,裴昭业觉得夜风有些凉了,便和叶渐青一起走进书房。他自从那日过后,再也没有在此留宿了。
叶渐青关好门窗,裴昭业从身上拿出一叠字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些人名和职位。他从最后抽出一张红单子给叶渐青看,道:“这是去年的,你按这个定例,给这些人送去。银子从松风阁走,账面做仔细些,不要让掌柜看出来。以后过年过节,也都劳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