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他与裴昭业在一起时,起初那点脉脉的温情和天真的幻觉都终究会消逝。这便是叶渐青始终不能在他面前真正放松的原因。
灯花劈啪作响,叶渐青只看了一眼,便心惊肉跳。他强抑住心神,又仔仔细细从头看了一遍那名单,一个个默记在心,朝裴昭业点了点头。后者就将那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直到烧成了灰烬。
这些人大多在三省六部之中深藏不露,其中还有几个被公认为是太子、宁王的党羽。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叶渐青脸上惨白,朝裴昭业勉强笑了一笑:“表哥思虑之深沉,谋划之机密,真是天下少有。”
这话当然不是夸奖!好在裴昭业也并不在意。见他脸色委实难看,便有些怜惜地抚了抚他的脸庞,转移话题道:“我刚才来,看见对门‘吉屋出租’的封条撕在地上,那凶宅卖掉了吗?”
他手下的头颅顿时轻颤了一下。只听叶渐青小心翼翼道:“听说是被个开药铺的中年人租下来了。今日过来跟邻居打招呼,还送了许多常用丸药和时令之物。”裴昭业云淡风轻道:“这样也好,你们也不要刻意与别人保持距离,自然些好。”
叶渐青忽然问道:“为什么说是凶宅?”
裴昭业看了他一眼,道:“我忘了和你说,那是文侯赵琰的家,也是你那朋友赵南星的祖宅。听说当年赵南星的爹是户部一个六品官,在家里死于非命。京城里的人都说那宅子有些不干净,所以荒了这么多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就是了。这回他家又判了流徙,这宅子更没有人要了。”
是不是真的忘了说,这点很难说。叶渐青略点了点头,虽然外面还在大肆寻找钦犯,他此时已从顾苏那里得知赵南星在一个极安全的地方。生怕裴昭业又把话题扯回来,于是道:“明日端午,表哥有什么安排吗?”
裴昭业忽然偏头望他笑道:“你想不想去逛京城的夜市?大相国寺也会开门,里面什么都有,可好玩了。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因被裴昭业托付了机密的事要办,第二天他去顾苏的药铺学针灸就有些魂不守舍。顾苏每日中午有两个时辰的歇业,专为教他针灸而设。此时忍无可忍,一针扎在他腰间笑穴上,令叶渐青足足笑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歇止。解穴之后,叶渐青涕泪俱留,嘴角开裂腮帮酸痛,下巴差点合不上,哭道:“师叔,我再也不敢了!”
顾苏嘴角一弯,从桌上药匾里伸手拿了一个香囊,提笔在背后的写了“风烟”两个字,便要递给他。
叶渐青伸手来接,顾苏的眼光却倏然往他的腰间瞥了一瞥,那里已经系了一个宫制五彩金银丝香囊。他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叶渐青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把他手里的香囊抢过来,一把塞到胸口衣襟里面,觍着脸道:“谢谢师叔!”
到了晚上,他便换下粗布衣衫,换了轻纱的袍子,往大相国寺附近的金刚桥走去。路上张灯结彩,香尘四散,到处是游街的行人。护城河上一水逶迤,灯火璀璨,淦水的支流拖着镶金的裙摆穿城而过。他走到桥头等待裴昭业的到来。
就在此时,运河的画舫上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雄黄酒已喝完了,这九连环还没有解完吗?要我帮忙吗?”一个女子娇笑道:“谁要你多事,你瞧,这不解开了?”
叶渐青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凝结住了。他募地往河面上扫去,运河上有千百只大小画舫游船交错,他已无法辨识出那声音出自何处。
“江希烈!你给我出来!”叶渐青低吼一声,提起真气,便要从桥上往下跳。
“你别跟来!”倏然一个身影,擦肩而过,翩翩如蝶飞,落在画舫顶棚上,一路追着往运河下游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短歌微吟不能长
☆、第二十三章 故人抚琴奏清商
裴昭业傍晚时分出了王府。
端午这一天照例是休沐,但他却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先是京中故旧亲贵来访,他须得一一回礼,午后宫中又有赏赐,还要叩谢天恩,最后自家宅里的家仆佣人也要抚恤关照。公主府案尘埃落定,京中情势又有变化,让他颇有点左支右绌,唯恐应付有失。
待他把这一切安排稳妥,便招人过来换了一件月白色绣梅花纹的锦袍。裴昭业平日衣饰简洁,除了朝服外,从不穿绣花的衣服。管家这一日着实是看瞎了眼,一边替他束玉带,一边絮絮叨叨道:“太子妃已殁了几年,殿下这才多大年纪,何苦天天穿那么素净,平白老气几分。今日这样的打扮才是风流倜傥不输裴家郎的面子。”
平白无故,他又来提旧人旧事,裴昭业立时脸黑。但看在府里就数他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份上,忍住没有发作。这时门外有人来传话,说左风眠府上家丁来谢礼。裴昭业奇道:“左大人怎么不亲自来?”那人回道左风眠今日略感不适,不能出门。裴昭业便吩咐家里人再去挑一些名贵药材给左府送去。那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他打扮停当便出门往金刚桥这边来。一路上熏风拂面,只见裙屐少年油头半臂,娇娘美婢捉膀撩胸,纷纷笑谑。护城河边十里珠光,火龙蜿蜒,画舫游船交错滑动,踏碎波心。他到金刚桥边,喧闹声不绝,人群中独有一位少年立在桥栏杆边上,默默注视着河水。
裴昭业叫了一声叶渐青,他果然回头望了一眼,令他想起那句用烂了的诗词。
两人不过几步距离,但隔着汹涌人流,也是挤了一身汗才过桥。叶渐青见今日裴昭业与往常不同,锦袍玉带,一副纨绔王爷油头粉面打扮,眼里颇有促狭之意。裴昭业脸上讪讪,又见叶渐青腰带上系着自己送的宫制香囊,心里欢喜自不必言。
相国寺每月逢五开放,万姓交易。一干高僧方丈在大门外施舍绿豆汤雄黄酒和佩带符箓,归来大师也在人群里面。裴昭业朝他点头打招呼过后,便带着叶渐青往里面进。敕建三门,御书赐额。大三门上皆是珍禽奇兽,无所不有。庭中设彩幙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东京梦华录》)两人逐个摊位逛过,胡乱评头论足,遇上好玩好吃的便尝试一番。
叶渐青在一家卖桃木玩具的摊子前蹲下,捡了两个奇怪的东西到手里,问他:“这是什么?”裴昭业弯下腰看了看,道:“这是连珠弩,这是冲车。太平日久,不识干戈。你不认得是应该的。”他话里并无丝毫责怪之意,叶渐青垂下眼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摊主揣测叶渐青是饱食终日的富家子,笑呵呵解围道:“自太宗朝起,长城万里不防胡,干戈闭藏而不用,这些小玩意也只是拿来逗逗小孩子而已。”
裴昭业丢了几个铜板,把那两件小巧的木工拿在手里把玩。他边走边抬头凝望夜空,见西边的天狼星忽明忽暗,遂叹道:“你看这满目锦绣,莫知餍足,一旦兵火,则繁华成灰,渐入桑榆。”叶渐青虽知他有此感慨,事出必有因,但今日却无论如何没有心情去追问了。
两人一直逛到月上中天。叶渐青因担忧顾苏的事,便推说自己累了,裴昭业虽然意犹未尽,还是将他送回了甜水巷的小宅中。
叶渐青等李婆婆祖孙俩睡下,从后院围墙一纵而上。
对面的宅子里,岚山小丫头夜半起床解手,从茅厕里出来,一抬头,只见围墙上飞下一个身影,把她骇得大叫。叶渐青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小声道:“是我,教主回来了吗?”岚山大眼睛定定不动,足足看了他半柱香功夫,才回魂般点点头。叶渐青松开手,双手合十告罪道:“对不住,我来找师叔有事。你去睡吧。”
顾苏此时正在书房看书,穿着中衣,披一件半旧的外袍,头发都已打散。在烛光照射下,褐发上有一层金色的光芒流转。
叶渐青一进门就心急火燎问道:“师叔,你找到江希烈了吗?”
顾苏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
叶渐青一颗心往下沉:“难道是我听错了?”顾苏这才开口道:“你练逍遥游心法那么久,若连一两个近侍的声音都能听错,我该打你多少屁股才好?”
叶渐青一愣,道:“果然是他吗?那是让他给跑了?我不该沉不住气,喊那么一声吓跑了他的。”他一时懊恼万分。
顾苏放下手里的书卷,用银簪拨了拨灯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只听他道:“我追上那画舫时,船上只有老鸨和艄公了。不过我大约也知道这人是谁了。你明日午后来药铺后门,我带你去找他。”
叶渐青大喜过望,却又急不可耐追问道:“明天早上不成吗?我可以向掌柜请假的。我怕去晚了,他又跑路了。”
顾苏淡淡道:“他跑不了。那里不比贵宝庄,是要到午后才开门迎客的。”
叶渐青这才闭嘴,转身要告辞,却还是好心好意道:“师叔,不要这样俭省灯油。多一根灯芯看字清楚点,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别看成老花眼,那就……”
小岚山躺在被窝迷迷糊糊,半夜忽然听见一声“滚”的低吼,接着便有重物坠落,然后狗吠猫叫闹了好一阵子。她早晨起来,走到书房门前,看见门板倒在地上,已经四分五裂,而后院墙上一蓬乱草,不知何故削下去了一大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