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门橎在撞击时斜插着堵住了入口,李见碧用手掰了半天才破出一个小门,他朝里望一眼,里面范安的两个儿子看到了他,连忙站起来边哭边朝他伸手。李见碧伸手拉了一个上来,没来得及问话,便举着让陈以勤接手拉了上去。
陈以勤抱住那小儿子,大声道:“风起得大了,这靷绳支撑不了几数,快上来!”
李见碧伸手又拉了一个上来,道:“范平秋还在里面!”他把范安的大儿子推了上去,小心翼翼又要入到车身里去。陈以勤几乎怒火中烧道:“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绳子要断了!”他狠捶了一把旁边的桥栏,恨不得下去将他给拽上来。
李见碧入身到马车里,用力破开了一边的窗柩,水光月光映进来,才看到了底下的范安,李见碧用力摇了摇他,大声道:“范平秋!范平秋!”范安皱了皱眉头,闭着眼睛轻哼了一声,却不肯清醒过来。
他下半身被斜凹进来的车壁卡了个结实,几乎动弹不得。右侧脸颊流满了鲜血,而唇色雪白,昏暗中红白交错,看着令人胆战心惊。
李见碧心如擂鼓,蓦然想他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夜,他的父亲在他病床上看着他慢慢断了气,最后闭上眼时,也是这样苍白死沉的脸色。痛失至亲的伤心和绝望深铭在他心底,午夜梦回,时常如噩梦般令他惊醒。
十多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是那个不经风浪的幼童,原以为至那之后再也不会那样揪心,不曾想见到范安的一瞬,那种感觉又如数,甚至加倍地涌现出来。
“范平秋!”李见碧猛拉了一下他的襟口,“你醒醒!你那么怕死,有那么多不舍!怎么能就这样死了!”范安他掏心掏肺了这么久,屡次救他于危难之间,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说声谢,甚至还没能好好领他的情,突然之间,这人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吗?
“快出来!”桥上的陈以勤大声道,“靷绳要断了!”
“范平秋……”李见碧抱着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你醒醒……我不许你这样死了……你可有听到……”
范安被他勒着胸口,似乎有些喘不上气,突然胸口一伏轻咳了几声。李见碧心下一喜,低头已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从破开的车口里飘下来细靡的雨丝,风声呼厉,伴着轻浅若无的月光。范安看到李见碧满是雨水的脸,混沌中蓦然回到初见时玉瓣飞舞的御花园,阳光明媚,清风沁凉如水。“李大人……”他突得笑了,“你怎么哭了?”
李见碧知他没死,大喜之下接着大怒,抬手猛煽了他一脸,骂道:“给我醒醒!快站起来!”
范安被这一巴掌甩得吃痛,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反应过来不由心下一抖,猛挣了一下身体,道:“我的腿被卡住了!”李见碧扑过去拉了拉他的左腿,果然扯不动。原来是横插进来的轓耳卡住了他的脚踝。
李见碧使劲踹了两脚,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带着车身一阵晃动。范安耳边听到陈以勤的呼喊,抬头往上一看,才明白过来现下自己正被吊在桥边,他心下大惊,推了一把李见碧道:“你快走!这车要掉下去了!”
“我要走早走了,还等到现在?!”李见碧气急败坏地吼了他一句,拉着范安的脚猛地一拽,终于把他的腿给拉了出来。他一把扶起了范安道:“快从车口上去!”
范安推了李见碧一把道:“你先上!”
“你们俩磨蹭什么?!想死在一处吗?!”上头传来陈以勤的声音,“这绳就要断了!李修远你他妈的快给我上来!!”这人自小读着圣贤书,为王者师,二十年没有骂过一句脏话,今天忍无可忍,可算破了戒。
李见碧心知已没有推脱的时间,二话不说先出了钻出了车门,他蹲在车栅上伸着手,朝范安道:“把手给我!”范安撑着窗柩,却是一时站不起身来,李见碧才意识到他的腿被夹得太久,一时没有了知觉。
范安挣扎了一会,此时车身一猛地一顿,只听陈以勤道:“有条靷绳断了!”范安抬头望了一眼,李见碧与他四目相对,眼里是从未见过的热切依恋。肝脑涂地,两肋插刀,能换来这一眼,也算值了……区区一死,何足挂齿。
呵……范安觉得自己脑子果然被撞坏了。他抬起头来,也分不清此时自己眼中盈满的是雨水还是眼泪。陈以勤半身趴在桥面上,伸手下来叫李见碧把手给他。
但李见碧只来得及抬头看了他一眼,几声连续铿响,三条靷绳一齐断了。那马车哗然落下桥去,巨大的水响之后,于流水风雨中彻底失去了动静。
陈以勤一手抓了空,眼睁睁看着李见碧同那马车掉下去,他怔愣了一会,大声命令道:“跳下去救人!”他带的骑兵悍勇非常,得令立即卸了铠甲,接三连三跳了下去。
寻常马车由板木拼成,这样的雨夜,顺水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所幸范安所乘马车由红木制成,车身沉重,落水后没冲多远就沉到了水底。跟着跳下去的十几个骑兵多数被河水直接给冲到了东桥,但仍有人够到了水底的马车,几翻折腾之后,终于将范安从车口拉了出来,范安出身江南水乡,天生会水,一浮上水面来就喘过了气,他顺着水流下去,抓着一旁的人道:“李大人呢?”
旁边人哪有功夫回答他,几人一齐护着范安,顺水慢慢往岸边靠,几数之后终于爬上了岸。范安跪在岸边呕了几口水,抬起头看了一眼水面,又问:“李大人在哪?”
此时陈以勤从桥上跑了下来,见到范安老远便喊:“还有一人呢?在哪里!”他走得近了,一人答道:“我们在马车里只看到范大人,那位李大人刚时在马外,恐怕被水冲远了。”
陈以勤道:“那还不去找!”那人沉默了一会,为难道:“大人,这么宽的河面,凭我们几人根本不够,去哪里找……那人现在还没救上岸来,恐怕已经……”
恐怕已经死了。
范安只觉得心口如噬雪般冰冷,李见碧畏寒,十有八九不会水。这么急的河流,凶多吉少……范安痛苦地闭上眼睛,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生不如死,老天无眼,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旁边的陈以勤也这么想,冲动之下一把抽出一旁骑兵腰间的短匕,举手就要范安的命。范安被他拎着襟口,看到那刀尖正对着自己的喉咙,心下却是异常平静,他甚至想,这刀尖若刺进他的喉咙,流出来的血够不够洗清他这辈子做的孽。
先是一个范平秋,再来一个李见碧,这老天是不是看不惯好人长命,所以降下来他范安这么人怪物来当克星?可他从无心要害谁啊,冥冥之中,到底是谁逼着他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的两上小儿子抱着范安呜呜地哭,对陈以勤说着“不要杀我爹爹”。范安看着这两个儿子,莫明笑出声来,他这一生呐,都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杀了我吧……”范安抬起眼,轻描淡写道,“我活够了,实在是……太腻味了。”他能感受到陈以勤的怒气,甚至听得到他颤抖的呼吸,那眼睛映着河水,泛出利刀一样的冷光。
“陈大人!这边救上了一个人!”突从更远处传来一人的声音。范安心下一抖,转头去看,正见三四个骑兵背着一人往这边来。范安几乎弹跳着站起来,甩开陈以勤快速跑了过去。
背上的人正是李见碧,大概是呛了太多水已近昏迷。陈以勤命人将其放下,用手使劲压了压李见碧的腹腔,便在这吐水的功夫,李见碧轻咳着醒过来了。
他慢慢睁开眼,一眼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范安,脸上略有笑意,伸出手道:“范平秋……”
范安蹲下去握住了他的手。这一夜之间,令他尝遍了大惊大怒,大悲大喜,如今李见碧安然在侧,好像万事都淡了,富贵荣辱,尊严良心都再不重要。“我错了,我不走了,我听你的……”他道,“回去好好当这个御史大夫,乖乖娶那郑康之女。”
李见碧道:“见你没事,直是太好了……”
范安笑着,说是啊。
68、碧玉
陈以勤松了口气,他将李见碧抱起来,对范安道:“范大人今夜辛苦,这天快亮了,你赶紧回府吧。”他说着示意旁边的骑兵,让这几人立即护送范安回府去。
范安手还抓着李见碧的袖子,说李大人怎么办?
“我会送李大人回西郊去。”他说话间已翻身上了马,将李见碧抱在身前就要打马走开去。范安哎了一声道:“我也去,我不放心!”
“已近五更,你不回府去,你府上的人必出来寻你。到时惊动了城内卫兵,万一寻到修远的住处,是想害他入狱吗?”陈以勤道,“今夜若非你执意出城,他就不会落水,你若为他好,就放手尽快离开这里。”
范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李见碧看他抓着自己的袖子,嘴唇微张说了些什么。范安还没听清,陈以勤已一手拽过了李见碧手,打马往前走了。
范安没有去追,他在雨中看着两人离开,浑身滴答着雨水痴傻般站了一会。旁边几个郑府的骑卫给他弄来了一辆马车,将范安和他的儿子背上车去,冒雨往城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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