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饮多了,亦避席解手,恰巧崔浩入帐,对拓跋珪轻一颔首,示意万事俱备,只待拓跋珪一声令下。拓跋珪看了近咫尺任臻一眼,忽然借着几丝酒意伏过身去,他耳边道:“大哥,可要动手?”
任臻顿了一顿,回首凝视着他,双眼之中是比往日甚明亮坚定:“箭弦上,不得不发。”
纵使是胜者称王败者为寇,也不枉意恩仇英雄本色!
苻坚却是去半晌方归,面色酡红,显是也有几分醉了,落座后执起酒樽举向拓跋珪:“我军已如前约,护送魏军入关,既然今日议和事成,陛下自有要事回京,孤也不欲多扰,这便告辞了!”一双眼已经毫不掩饰其中热切,直直地射向了任臻。
拓跋珪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火起,腾地起身,却是信手提过一坛烈酒,拍开封泥:“那朕还要多谢天王了!朕就干了此酒,为二位送行!”话音刚落他便运气一提,仰脖灌下,一气饮罢,苻坚还未反应之时猛地将手中酒坛往下一摔!
清脆碎裂声寒夜之中响彻云霄,场本已酩酊大罪魏将全都刷地一声剥去外袍,露出其内精甲弯刀,齐齐出鞘对准了中间苻坚。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帐外刀斧手和正与凉军拼酒魏军也随声发难,纵身而起,朝苻坚带来护龙卫痛下杀手!一时之间,王帐内外甲胄铿锵不绝,刀光翻飞不灭,伴随着震天喊杀声与惨叫声——上一刻还是觥筹交错流水宴霎那变做血流漂橹修罗场。
苻坚初愕然过后,睚眦欲裂地瞪向拓跋珪:“你这个言而无信反复小人!”
拓跋珪狞笑一声:“是你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任臻易跃下阶来,左手刀蹭地一声出鞘握,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冷酷地叱道:“还与他啰嗦什么!拿下了好冲杀出去!”
话音刚落,刀光闪过,拓跋珪尚且不及回神,便已是利刃颈!
“任臻!”
“你敢谋反么!”
“放开陛下!”
变生肘腋,魏将之中惊呼声斥骂声此起彼伏,拓跋珪耳中听来却恍若隔世。他不敢置信地回首望向任臻,曾经熟悉而温暖眼中早已被冰霜覆盖,他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堕入阿鼻地狱。他哆嗦着嘴唇,许久之后方才嗫嚅着道:“你。。。都想起来了。”
“陛下指是什么?”任臻唇边冷笑宛若恶魔,手下施力,由拓跋珪亲手锻铸左手刀无坚不摧,已经入肉三分,渗出了丝丝缕缕血痕,“是你一刀削去我半个手掌,百般囚辱;还是你将我缚上战车推上前线,用那般肮脏手段去夺取原本不属于你江山天下?!”
拓跋珪狠狠地闭上了眼,被一句诛心!
此刻,帐外打斗厮杀声渐渐小了,原本就是借醉佯败凉军将士们趁着魏军措手不及一片混乱之际,迅速反扑,重掌局面,不出片刻已对拓跋珪王帐形成包围之势。呆若木鸡魏将们才纷纷反应过来,纷纷持刀冲苻坚任臻叫嚣道:“你们不过八百余人,我军却成千上万,不放开陛下,尔等插翅难飞。”
苻坚坚毅清明目光冷冷扫过诸人,哪里还有一丝醉意?面对色厉内荏质问要挟,他还未及发话,便见手无缚鸡之力崔浩跌跌撞撞地奔入帐中——“凉军营忽有大批骑兵朝我军冲杀而来,还有柔然方面也——!!”崔浩这才撞见内里情景,未话语一派剑拔弩张之中戛然而止。
谁能想到呢,凉军其实也早暗中准备,苻坚借口避席实则是向埋伏魏军营外斥候发去出兵信号,只是崔浩怎么也想不到,苻坚怎么能笃定确信任臻会突然倒戈,站他这一边?!
寒风扑簌簌地打他背上,崔浩却还是汗流浃背——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沃阳魏军能及时解围了,否则拓跋珪连同这大魏基业将会亡于此役!
不远处一座荒烟漫草山岗上,默默地站立着几个黑甲武士,为首之人正注视着火光突起魏军营寨。他脚下黄苇从中倒伏着十来具同样制服尸体,留下,已全是他这些年收买安j□j侯官卫死忠亲信。
“统领,我们没去沃阳报信,事后会不会——”
沮渠蒙逊冷笑遥指:“今夜过后,拓跋珪必死无疑,还惧他秋后算账不成!”西凉柔然都已经卷进来,对于拓跋珪出尔反尔必定不再姑息,拓跋珪却只能孤立无援地承受任臻苻坚滔天恨意!他不信拓跋珪有真龙之命还能逃出生天!至于沃阳驻将今夜之后发现不对,想要出援却已迟了,北魏必将四分五裂陷入混战。
沮渠蒙逊本来因为任臻未死而憾恨不已,但一想到拓跋珪今夜四面楚歌和痛彻心扉他便油然生起几分极致意——这一点上,任臻可比他还要狠绝呢。想到此处他沉沉转身离去,属下后问了一声。“去平城。”沮渠蒙逊翻身上马,黑纱笼罩下双眼俱是血光恨意,“我等还要奉皇帝陛下后一道遗命,回京‘除奸’呢!”
177、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北魏天兴三年末的那个冬夜,火光映红了整个塞北的夜空,战马嘶鸣,喊杀震天,更搅得这处草原入关的兵家必争之地有如一锅沸水。
苻坚带来的八百护龙卫临时发难,配合外面作战的西凉与柔然军队在魏营内四处放火,魏军由是大乱,苻坚与任臻二人趁机掳走了拓跋珪,退守高岗,数千西凉铁骑赶来层层保卫,将他们护在其中。
而剩下的魏军,群龙无首而又孤立无援。在柔然与西凉骑兵的联手围剿之下,建制四散,虽然奋起抗争,依旧死伤枕藉,伏尸无数,沃水为之不流。可纵使如此,他们也没有停止过一次次地靠近高岗,发起冲锋,欲拼死救出拓跋珪。然而仰攻不易,何况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西凉的铜墙铁壁,除了留下一片又一片尸体,魏军不能前进分毫。
拓跋珪的嫡系军队一点一点地消耗,死忠将士一个一个地倒下,鲜血染红了离离原草,那抹挥之不去的深红甚至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然而拓跋珪就如一个作壁上观的匆匆过客,只能呆怔地望着这片修罗场而麻木不仁无计可施。因为他的眼中已是一片茫然模糊再没有一点灵犀,就连脖颈上入肉三分的刀刃也没能让他的表情有分毫改变——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夜之间,他引以为傲的帝国,和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挚爱,就此齐齐地分崩离析了。
任臻的眼眸也染出几分血意,他想起来当年燕魏之战时的惨烈,他被缚战车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千里赤地,山河变色——西燕有多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因为拓跋珪一时之怒而身首异处?而这双手沾满燕民血腥的始作俑者其后还有脸趁人之危地诓骗他为他效力!
“这是你最后的资本了,一旦在战场上拼光了,你前半生的宏图霸业俱化飞烟。”任臻冷冷地瞥向失魂落魄的拓跋珪:“拓跋珪,你今时今日之痛,可有我当日之万一?”
一字一句皆如兵刃,直刺心扉,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只能费力地扭过头,望着近在咫尺又如远在天涯的任臻,只呢喃地喊了两字:“大哥。。。”
任臻皱眉,略带狼狈地厉声喝道:“住嘴!凭当年断指致残之仇、囚禁凌侮之恨,国土沦丧之耻,屠杀国民之辱,我可以活剐了你!”
拓跋珪惨白的嘴唇哆嗦着,没有一句辩解,种种罪孽皆是他亲手种下,怨天尤人也无用!他曾经庆幸佛祖给了他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而今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做了三年的黄粱之梦,现在梦醒了,心死了,他再无绝处逢生的一丝希望。
“你杀了我吧。”无论何等艰难,拓跋珪从未有过甘心放弃的时候,可此刻的心如死灰却使他脱口而出,任臻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正当此时,山岗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兴奋的鼓噪声,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凉军在逼退魏军的拼死冲锋后,柔然骑兵随后紧咬而上、大肆屠戮败退的魏军,连已经受创落马的伤兵都不放过,全给捅了个千疮百孔,更有将首级尸块挑上槊尖撕扯取乐的。余下大部分柔然军队也已经全线压上,将已成乱相的魏军分割淹没,大肆屠杀。
随着柔然军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喊杀惨叫之声更是响彻云霄——照这样的推进速度,柔然骑兵的铁蹄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踏着一地的血肉尸骨逼近沃阳城。
任臻心头一动,想起了当日雁门告破,高车人攻入城中,烧杀掳掠鸡犬不留,几乎使雁门成为了一座死城,至今还未恢复元气——天道无情,百姓何辜?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血腥残酷的,无不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第一目标。那社仑可汗更不是什么善茬儿,当初能统一柔然并开疆辟土,靠得就是千里不留人的血腥屠杀,所过之地寸草不生,自然杜绝了镇压过后的反抗。而这个惯于争抢掠夺的民族对塞内的富庶早就觊觎不已,如若真地攻城,先前一直心存观望如今又毫无准备的魏军能抵挡多久?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有如水火不容,没有人比任臻更清楚地明白拓跋珪为了亲手创建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才能带着鲜卑子弟从龙入关,勉强立足于中原,国内的反对势力还时时作梗发难,至今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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