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苻坚,一直观战不语的苻坚恰也抬眼,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照,苻坚随即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亲兵立即领命传令,不多时凉军阵营之中战鼓歇止,传来了一道道悠长的鸣金之声。训练有素的西凉骑兵开始收缩兵力退出战圈,不再为柔然军队助阵——苻坚虽然深恶拓跋珪,但他更清楚比拓跋鲜卑更加野蛮未开化的多的柔然人若真的杀入中原,必将祸害一方,永无宁日,靠拓跋珪武力统一的北中国也将重新分裂,陷于混战。
他缓步上前,在任臻的肩头沉沉一按,熟悉、温暖而强大的气息瞬间便包裹了他:“不要杀他。”
任臻攸然道:“为什么?”
你真能下得了手?苻坚深深地看了任臻一眼,洞察一切的目光几乎令人无所遁形:“我倾国而战,你忍辱至今,难道就只为取他一人之性命?”他又扫向拓跋珪:“更何况,现在的拓跋珪,还不能死。”
除了他,谁还能收拾破碎河山,结束这近百年的乱世纷争?任臻不行,苻坚不行,谢玄不行,慕容永也不行——他们都曾为此竭尽全力却到底折戟沉沙,与天下一统失之交臂,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峥嵘岁月已行将落幕,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你是说。。。放他走?”任臻眉尖微动,再一次被苻坚的胸怀折服。j□j,无数人为之摧眉折腰肝脑涂地,偏偏曾登临绝顶差一步一统九州的苻坚能够看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要能使金瓯无缺、盛世升平,又何必在意最后是谁能笑傲江湖、君临天下?
任臻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终于左手微动,收了刀刃,同时不自觉地微松口气,冷冷地瞥了拓跋珪一眼:“你走吧。”
“走?”拓跋珪似不敢置信,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任臻不耐地吼了一声:“去沃阳!”
苻坚上前一步,与任臻并肩而立,只轻轻淡淡的一眼便止了他莫名爆发的狂躁,并转头对拓跋珪平静地道:“我遵守先前之约,护你去沃阳——凉州军队不会再为难你分毫。沃阳城内还有数万魏军不曾投入战场,若得你指挥,还来得及救回剩下被困的魏军。”
呵,他背信弃义,撕毁和约,设局害他,苻坚倒是大度磊落,时至今日甚至愿意网开一面放他生路?!拓跋珪迎着任臻决绝而冰冷的目光,忽然一声惨笑——如此一切,更衬地他彻头彻尾的傻瓜!苻坚求仁得仁,他却一无所有!
任臻听到那一声笑,头皮便是一麻——过去三年,他们朝夕相处、休戚与共,早已熟知彼此——与此同时,拓跋珪已经一跃而起,破雷裂冰一般地袭向苻坚!
任臻本能地一肘撞开了苻坚,挺身迎上,左手刀铿然出鞘,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数道刀光却并未逼退此时手无寸铁的拓跋珪,他如同一只濒死的困兽,只想将生平的至恨仇敌撕成粉碎!面对拓跋珪爆发的疯狂,任臻怒道:“拓跋珪!你找死么?!”
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屈指成爪,兔起鹘落之间就要突破任臻的防守直朝其后的苻坚抓去!说到底,此时的拓跋珪是强弩之末,不说周遭的凉军,就是与苻坚单打独斗都没有一战之力。离苻坚最近的几名护龙卫已经纷纷拔刀出鞘——任臻见状,连忙眼疾手快地揉身而回,扬刀封住了拓跋珪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拓跋珪却猛地变招,徒手去抓任臻手中利刃!
任臻大吃一惊,待要收手却已不及,左手刀的锋刃已经顺势划破肌肤,捅进了拓跋珪的腰腹之间。此情此景仿佛三年前的堕崖再现,那时的他怀抱通天彻地的恨意,恨不得与拓跋珪同归于尽;而今夜他却无意识地准备撒手退步——拓跋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血腥气扑鼻而来,任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拓跋珪中刀之后踉跄数步、单膝跪地,伤口处血如泉涌,从左手指缝之中汨汨淌下。
他怆然一笑:“大哥,我骗你再多,总有一句是真的——除非我死,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任臻如遭电击,过往三年,点滴心头,又岂能当真抹杀、一笔勾销?
他说:“大哥,我们回家。”
他说:“江山与你同享。”
他说:“任臻,我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爱到离经叛道!”
他说:“除非我死,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一瞬间,任臻恍然如梦,回过神后他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咫尺天涯的拓跋珪。
一行热泪无声地涌出拓跋珪的眼眶,他颤抖着重复着一句话:“任。。。臻,别走。我不做这个皇帝了,别。。。走。”
他很清楚今夜一别,就是永恒。
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来流血不流泪——拓跋珪也早已经养成了打落牙齿活血吞的坚忍性情,想要什么就凭借自己的实力去强取豪夺,何曾有如此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败涂地而束手无策的境况?
就连苻坚也是呼吸一窒,他缓缓抬手,离的最近的侍卫们神情警戒地退开丈余,只留下中间三人。
任臻沉默了许久,终于矮下、身子,也蹲在了拓跋珪面前。拓跋珪抬起沾满血色的双手,哆嗦而迟疑地抚上任臻的脸颊,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手背,灼热而冰凉。
“拓跋珪。”任臻忽然一声喟叹,随即趁其不备,猛地拔出刀刃,刀尖处那抹刺眼的血色叫他瞳仁微微一缩,深吸口气转向拓跋珪,续道:“每一个人都要为他所做过的一切负责一世——你难道不知什么是覆水难收?”他没有再给拓跋珪说话的机会,而是从他身上摸出银环药粉,动作熟练地为其止血包扎,末了沉沉站起,将自己身上的银龙战甲一块块的卸下——这是拓跋珪照着御用金甲特别定制的明光铠,曾象征着他在北魏日月同辉的地位。还有拓跋珪昔日所赠的行龙飞凤白玉壁等一干稀世奇珍与削铁如泥的左手刀一起,摆在了拓跋珪的面前,唯有手掌抚及腰间所坠的摩尼珠之际,犹豫片刻,握住了到底没有摘下。他付□,对拓跋珪平静地说道:“拓跋珪,这场梦,我们都该醒了,各自走完不同的人生,从此,再无干系。”
拓跋珪闻言浑身剧颤,再次拼力抬手欲抓他的右手,可是却扑了个空,至来得及触到几丝空气,身体亦随之前扑,狼狈地差点摔倒在地。他这才想起,任臻的半掌断指正是被他一掌削飞——任臻顺手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紧紧地拥进怀里,耳畔听他气若游丝地低语一问:“任臻。。。这三年来,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这一次任臻没有拒绝,而是撇过头去,狠狠地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方才轻咳一声,附耳答道:“。。。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吧。”
温暖的鼻息吹拂过他沾染血汗的鬓发,却又攸忽远离。
这一刻的呼吸相闻,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无芥蒂地坦诚相拥。所有惊涛骇浪的恩怨情仇奇迹般地消弭褪色,他与他,不再是西燕废帝和北魏太祖,就只是十多年前洒脱飞扬的任臻和顾盼无依的半大少年什翼珪。
他给他留下了战马与武器,而后坚定而决绝地转身离去,在那儿,苻坚牵着一匹火云般的骏马,伫立相待——唇边那抹云淡风轻而又包涵天下的微笑,一如三年前的每一次相见。
“去哪?”任臻翻身上马,对着苻坚伸出手来。
苻坚一跃而起,坐到了他的身后,在马上将他拥入怀中:“随你。”
马蹄疾驰而去,荒烟蔓草之间,拓跋珪跪地俯身,久久不起,没有人会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昔时因,今日意。一世恩仇,绝顷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边城孤月,绝壁无余字。
石窟寺晨钟叠响,在薄雪覆盖的五州山间悠远传扬开去。姚嵩下了马车,命诸侍卫原地固守,自己踏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走上前去,对亲自迎在门口的寸心大师微一颔首:“大师,晁某特来礼佛。”
以往每月初一,石窟寺都会召开法会,不少信众都会特地上山礼佛,但此时此刻风头浪尖,平城内外风声鹤唳,达官显贵轻易不出,这晁汝来因定非寻常。
姚嵩入寺上香毕,袖手转身,瞥了寸心一眼,果然压低了声音:“慕容皇后日前突然抱恙,已于昨夜——暴卒。赵国公欲请大师入宫,做场法事。”
寸心皱了皱眉,他虽是方外之人,但自拓跋珪崇佛以来,与北魏皇族关系密切,自然知道慕容氏虽贵为皇后,但自拓跋珪离京迟迟不归之后,母家也相继失势甚至改朝换代,现在皇宫里是贺兰姐妹只手遮天,一国之母莫名其妙地暴毙只有可能是贺兰氏动的手脚,也就意味着他们预备正式动手了。贺兰讷此时召他入宫必有他图,姚嵩这是特意来给他提个醒,毕竟这小小的石窟寺里还藏有一位至关重要的贵人——拓跋珪若是真回不来,北魏国运说不得须着落在拓跋嗣身上。而想要保他性命,还得在贺兰讷动手前护送他离开京城。五州山有山间密道可避开森严守备、交通平城内外,但一国储君白龙鱼服,前途艰险未卜,毕竟是下下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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