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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 (楚云暮)



社仑倒是言而有信,对苻坚命令没有阳奉阴违而是约束部下没再针对魏军发动攻势袭击,然而从苍茫草原风光到绵延崇山峻岭,这一路双方都推进极其缓慢——魏军居中先行,凉军尾随两侧,互相提防彼此戒备,双方主帅克制弹压下虽没有爆发冲突,之间气氛却也凝滞到了极点。

直到大军前锋部队入关,抵达沃水,沃阳城就对岸遥遥相望,拓跋珪提了一路心才算微微安定。他执鞭拨开齐腰高黄苇草,果见任臻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拓跋珪不觉得停下脚步——此情此景,依稀仿佛。十年之前西燕大军兵临萧关,直指后秦国都固原,十万儿郎就要喋血厮杀之际,任臻也是这样独自一人,寥寂地望着那片即将赤地千里沙场——江山万里如画,英雄竞相折腰。

而那时候他,只敢遥遥后,止步不前,眼睁睁地看着苻坚上前与他携手并肩,那一对傲然而立背影有如一支利剑刺进了他双目而直破脑海,可他却只能咬牙切齿而一声不吭地避离开去。

拓跋珪迈动沉重步伐,缓缓地抬起手来,将身上大氅张开,把那道孤独身影纳入自己羽翼——往日烟尘,风流云散,俱往矣。而今站他身边,得他全心信爱,唯有他北魏太祖拓跋珪!

任臻察觉顶上阴影,幡然回首,二人四目相对,拓跋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色中掺杂着些许迷茫疲惫。这个陌生眼神叫拓跋珪本能地心中微微一悸,刚欲开口,任臻却已恢复常色,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说起全军扎营之后种种布局,拓跋珪立即忘记了这一闪而过不安,微一颔首,亦沉声答道:“日前侯官已经携带密旨潜往沃阳,一旦夜色火起,他们立即率军出战,夹击凉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一次朕亲临前线,料他们不敢再做观望;军中也已经安排妥当,就等。。。凉军那边回复了。”他们定下诸多计策都是建立苻坚亲至前提之下,虽是两国议和,可苻坚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三军统帅,忌惮之下未必肯身入敌营,大有可能委派他人前来交接。

任臻轻轻折下眼前一株已经半枯黄苇草,端详半晌,忽然松手,荒草落地,永远凋零边疆冻土之中:“苻坚。。。会亲自来。”

拓跋珪无声地皱了皱眉,此刻听得身后草丛哗哗响动,却是亲兵匆匆来报:“陛下!凉军回复——苻坚将于今夜酉时过后,亲赴入我军大营!”

任臻闻言,双肩便微乎其微地一抖,轻搭其上披风登时拂落,拓跋珪收回视线,阴沉着脸转过身去,仿佛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道:“好。回去吧,好好准备一番,给苻天王一个毕生难忘夜晚。”

出乎意料是,魏军厉兵秣马之际,苻坚带来人马只有护龙卫八百壮士,仿佛真是过来进行一场化敌为友和谈。

拓跋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虽是局势失利也依旧能撑起泱泱大国气度风华,对昂首阔步而来苻坚微一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苻天王,别来无恙。当初函谷关一别天南地北,不料此时此地得以复见。”

拓跋珪暗指是北魏皇始二年,燕凉联军曾大举入侵魏国,深入腹地,甚至一度打到了晋中平阳,后却又被拓跋珪施计逼退,后来带兵驱赶,联军一路大败,丢盔弃甲地撤出函谷关外。

跟苻坚左右知情之人顿时气结——若不是拓跋珪使了那些不入流卑鄙手段,他们又怎会连打都不打就饮恨败北一路败退?这事直到三年之后也依旧是当时参战凉军将士们心头遗恨,而此时此刻,这求和乞怜败军之将还敢旧事重提!

苻坚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克制——拓跋珪可不似只爱逞嘴皮之酸儒,如此蓄意激怒必有缘故。

比起拓跋珪周身炫目繁复、威势迫人金龙战甲,苻坚一袭再寻常不过玄青暗纹武袍,只脖颈处搭着一边裘毛领子,气势却不丝毫不逊于对方,仿佛天悬二日、并驾齐驱。

苻坚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地扫过静默伫立旁任臻,又迅速地回到了拓跋珪身上,亦拱手道:“陛下不萎困顿,依旧龙章凤姿,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拓跋珪顿时梗了一下——苻坚这话暗指当年他还不过是西燕一个小小中郎将,靠着皇帝信用才一跃成为手握重兵封疆大吏,如今纵是登基为帝,也依旧不是天潢贵胄。何况这“士别三日”云云乃是出自三国之时东吴大将吕蒙,从目不识丁到兵法满腹,被鲁肃赞了一句“当刮目看之”,说到底,这苻坚还是暗讽他不过是个掌兵打仗“吴下阿蒙”!当年世人曾言苻坚雄辩无双,如今看来还真宝刀未老。总算记挂即将进行大事,拓跋珪按下怒火,脸色不善地退开半步,一扬手道:“天王请。”

一时随行武士帐下暂做休息,二位首脑入营落座,崔浩将早已经备好文书奉上双份,分别呈于二人面前,又对苻坚作揖道:“按照先前所谈,下官整理出一十二道条款细则,关于边境勘定、岁仪数目以及互通和亲——”

苻坚忽然抬手一摆,言简意赅地道:“土地、钱财、女人,都是社仑可汗,我答应护送你们通过柔然军队包围圈唯一条件就是——带人走。”

拓跋珪脸色一变,险些便欲发作,任臻忙暗中按住他手,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方才转向苻坚,以一种全然陌生口吻客套而疏远地道:“下与天王素未谋面,为什么定要下离开魏国,前往姑臧?”

迎着任臻生疏目光也就是苻坚还能掌住一派波澜平静,他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为什么社仑可汗可以对贵国提出领土要求和赔款数额?”

言下之意,战胜国可以提出任何强人所难条件而不必给出理由。崔浩见拓跋珪额上青筋爆起,生怕这当口自家皇帝暴躁性子一起而功亏一篑——他们毕竟还没与自家军队会师,而柔然与西凉联军是近眼前,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赶紧转移话题道:“既然两国对和谈条款已无异议,那便请苻天王先行用玺。”苻坚倒是干脆,手起印落,文书绢帛尾端已经多了一个“凉王之宝”鲜红印迹。

拓跋珪也随后盖玺,和议告成,崔浩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下令摆筵相贺——这魏军云中困了数月,如今虽然脱围沿途却也得不到什么像样补给,只有些简单不过牛羊生肉,全头炙烤了摆席上,配些搜刮来米面细粮,与往日“国宴”相比,自有几分寒酸。幸亏驱寒烈酒还是管够,一时送进帐内,拓跋珪开了一坛,与苻坚对酌一樽,顿时觉得火烧喉咙,连带着入冬寒意都驱散了不少。于是又下令赏予苻坚带来部下们,帐外立时传来虎啸似鼓噪谢赏之声。

拓跋珪听这动静,瞟了苻坚一眼:“天王带来都是以一当百凉州好汉啊,不知论起酒量,与我军将士相比,何者高?”

苻坚一扯嘴角,接下了这个意气之争:“陛下可以一试。”

两人这么一表态发话,下边人岂有不跟着造势?何况双方本就互看不顺眼——魏军被困于城内整整数月,苦不堪言又战无可战,自无甚好声气;凉军也是艰苦多日却得眼睁睁地放他们逃出生天,对苻坚他们不敢有怨怼之情,对魏军却都憋着一股子暗气呢。一时帐外拼酒起哄声此起彼伏,喧闹一片。

帐内气氛倒还是一片凝重,借着布菜之际,拓跋珪看了崔浩一眼,崔浩会意告退,自去复查布置——拓跋珪事先埋伏了一百名骁勇壮士,只待帐外苻坚那些护龙卫拼酒烂醉时候便突然发难,手起刀落,先折断苻坚所有爪牙,而后扣住苻坚,此时营中俱是烈酒,他们便可放火烧寨趁乱冲杀出去,沃阳驻军见到火光亦会随之配合出兵,跃过冰封沃水,一齐对凉军进行绝地反扑!为着这一刻,魏军所有将士全都枕戈待旦摩拳擦掌,准备听拓跋珪一声号令报云中围城之辱。

苻坚似有所察,目光如电地随之跟了过来。任臻见机,忙道:“天寒地冻,吃食冷硬,食之无味,不如换个吃法。”

苻坚似来了兴趣,转头问道:“哦?不知将军如何炮制”

任臻便命人重烧了一大鼎羊肉羹来,鼎下加柴煮沸,加进野菜蘑菇炖煮,热气腾腾兼而香味扑鼻,任臻起身,亲自将已经风干冷硬面食干粮掰碎了掷入鼎镬之中。座诸人皆是高门豪族出身,虽然闻之而食指大动,却不知这从未见过烹饪方式是何由来。任臻舀了一碗,先奉予贵客苻坚,一面解释道:“这是民间一种特色小吃,虽难登大雅之堂,却正和时令,吃也热乎。唤作——”

苻坚抬手接过,指尖相触,四目交接,几乎与他异口同声地呢喃出声:“泡馍。”

这一瞬间,眼波流转,是十年韶华攸忽而过——山中岁月,相依为命,一吻定情,注定是逃不开断不了理还乱宿世缘劫。

拓跋珪瞳仁猛地一缩,虽不曾听清苻坚说话,但观此情状,却是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恨不得提早起事,趁早了结苻坚这心腹大患。

帐上诸人皆大朵颐,连酒也多喝了好几十斛,营中帐内弥漫着一股熏人酒气,嗅之几醉,三巡过后,先前肃杀气氛仿佛不曾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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