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沉默片刻,阴沉地道:“苻坚欺我太甚,岂能妥协!”
又是一片接二连三的跪地叩首之声,崔浩的声音已是带了几分泣意:“皇上!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心中愤慨不亚于陛下,然而江山社稷千秋万代,较一时得失荣辱,何者为重?请陛下三思!”
一片附和请命之声不绝于耳,拓跋珪千头万绪之下越听越烦,按捺不住暴躁的性子,一剑将眼前几案断成两截,勃然起身怒道:“除非朕死,绝不交人!此事不必再议!”
拓跋珪余怒未消地转回寝室,便见任臻站在榻边,正独自费劲地拨弄着身上的锁子甲。他连忙上前:“好端端地起来做什么——还穿这劳什子!”
任臻右手有残,故而穿脱不便,此刻便也任他接手了,口中则漫不经心似地道:“让我去凉军营吧。”
拓跋珪双手一僵,随即故作无谓地一笑:“你不必理会这个。我们总能突围而出的。”
任臻平静地按住了他的手:“你不能。”
“我能!”拓跋珪猛地抬头,语气强硬地吼道,“我说过了,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将你置身于险境之中!”
任臻却丝毫不惧他的怒火,静静地打量他半晌,嘴角微扯:“你听我说,事到如今,不出奇不足制胜。入凉营为质只是个幌子,我有一计,可里应外合,反败为胜,解云中之围。”
此话一出,不仅是拓跋珪,连在外暗伺的崔浩都是齐齐一愣。
176、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尤以崔浩为吃惊,今日议事又故意透露出一鳞半爪风声乃是他故意为之——拓跋珪强横霸道惯了,怎么也不可能低头说出牺牲任臻来换取自己生机话来,那他就来赌一赌,赌任臻对拓跋珪有没有同等回报感情。 如若是有,他自不忍心见拓跋珪日暮途穷、走投无路——他等就是任臻主动请缨,牺牲自己自愿入凉,但却是没想到任臻居然会提出如此大胆建议。
苻坚有言先,若肯交人则西凉军队可以网开一面,并让出一条道来让其通过。任臻计策就是以他为质可以,但须苻坚亲自前来接应——因为北魏各路勤王军队远也只推进到沃水以南沃阳城,离云中还有两三百里路程,这段距离里现除了围城凉军之外,还层层分布着数万柔然军队。就算苻坚言而有信,肯放被困魏军出城,沿途却少不了被烧杀掳掠成性柔然骑兵阻击打劫,所以魏军提出凉军让魏军出城同时,须沿途尾随护送,确保北魏先头部队抵达沃阳与援军会师后,才能议和交人,各自罢兵。而后再邀苻坚率部入营,趁凉军与其交接之际从内部发动突然袭击,擒贼先擒王,拿住苻坚,再配合外围魏军先头部队与镇守沃阳援军一起杀个回马枪,冲击之下凉军自然溃散,他们之后分散四处又毫无准备柔然军队就不足为惧了,从沃阳杀回平城不仅指日可待,还可那些曾报观望之心各路鲜卑军队面前一扫阴霾,重振威信。
提及苻坚,让拓跋珪眸色一沉,若非必要,他实不愿与他打照面,因而本能地道:“到底冒进了些。苻坚虽围困云中,可只要我军主力不出他也一样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应该说拓跋珪再虑再急,也没失了洞悉全局眼光,“寒冬将至,我军固然少粮,实不行还可杀马充饥;而凉军粮草上尚算充足,却缺少御寒冬衣。多拖一天,对双方都是不利,我急着突围,他也想决战。”
“对,可你拖不起。”任臻平静地道:“苻坚有稳定后方,而你没有。”
拓跋珪神色一下子黯然下来:确,杨定可保凉州六郡安然无恙让苻坚无后顾之忧,而平城,贺兰讷已经计划调回大军发动政变来血洗京城了——所以任臻说对,论持久战,他耗不起。
“可苻坚若不愿赴这鸿门宴——”
任臻飞地扫了他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若出席苻坚又怎会示弱相避?”
这是要以他为饵反将苻坚了。拓跋珪本就是个极其胆大之人,此时斟酌再三又暗地里盘顾全局,觉得真不失为绝境逢生、否极泰来之计,心下已是有几分活动;又暗觑任臻说话之时,有条不紊神色肃穆,浑然察觉不出一点异样,这生死攸关时刻任臻仿佛就真是与他并肩作战,为他出谋划策,内心便添坚定——任臻看来是发自肺腑地为他筹谋,甚至不惜亲身赴险——他既然敢,他拓跋珪又岂有再行退缩之理?!
拓跋珪想到此处,心中又升起一丝狂喜:若是可以,好一举将这个碍眼至极男人就此灭杀,免得日后再生波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苻坚云云早就是过往尘烟,斩草除根,他和他之间才有未来,绝不容第三人再来染指未来!
当下把心一横,道:“我立即命崔浩去凉营中斡旋商议,同时派人前往沃阳秘授此事。”应该说要想一举反扑、出奇制胜,除了拓跋珪亲率少部分魏军精锐充作先锋之外,一直被柔然封锁而没能上场援助勤王沃阳驻军作为生力军是左右战局关键,自然要妥善联系、确保不失,云中城内三军诸将有勇有谋不少,却都出自不同派系,说到底,此时此刻拓跋珪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因而又道:“派何人前往沃阳?”
任臻眸色微闪,轻巧却又沉稳地道:“论勇论忠论无私心,谁比上陛□边侯官卫们呢?”
拓跋珪离开之后,面色重又转为凝窒,却似并不意外地见到角落处缓步而出崔浩。
崔浩无声地朝他行了个礼,便亦步亦趋地跟随拓跋珪走上城楼,君臣一路皆是无话。
直到拓跋珪站定了凭栏远眺,苍茫原草,残月如钩,影影幢幢凉军穹庐有如漫山遍野。拓跋珪无声地冷冷以笑,忽然开口:“崔浩。”
崔浩定了定神,忙躬身答应。拓跋珪这才缓缓将方才与任臻商议之事吩咐一番,命他即日出使凉营已毕,忽道:“你先前所言,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挑拨,引起大魏内乱,朕总斥为危言耸听。”崔浩愣了一下,似也没想到拓跋珪忽然会这当口提起当年之事,便也不敢搭腔,只听拓跋珪飞地又道:“可如今想想,今日种种,却似草蛇灰线——”他盯着崔浩双眼,诡谲而狠厉眸光月光下一闪而过,“贺兰讷单凭一己之力,未必有这等野心与手段——崔浩,或许你才是对。”
崔浩心头一阵狂跳,直觉地双膝跪下:“陛下!”
拓跋珪却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崔浩尚显单薄肩膀:“若是爱卿能不辱使命,助朕过此难关,则大魏千秋国史,必留你崔氏一笔浓墨重彩!”
数日之后,被围困三月有余云中城挂染白霜沉重城门缓缓洞开,从中迤逦行出三列铁甲骑兵,前呼后拥、遮天蔽日,乍看之下军容威武令人胆寒,然则细细一看不难发现不少军士面有菜色,战马也多数羸弱,而两侧骑兵将士们是暗中搭弓控弦,簇拥保护着中间拓跋珪,时刻警戒着数里之外严阵以待凉州军队。
望着不远处马蹄扬起烟尘,凉王苻坚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缰绳,然而面上还是一丝波澜起伏都无,谁也觑不破他内心翻腾激越。
“天王,这次魏军出城人数不到两万,与先前相比锐减过半,我军兵力占优足以吃掉他们。先前他们龟缩城内我们一时无可奈何,如今他们既然已被引蛇出洞,不如一鼓作气——”
苻坚一扬手,打断了副将建议:“不要轻举妄动。魏军骑兵少是因为这个月来他们杀马为食渡过粮荒,已经装备不出伊始骑兵规模了。但城内估计还有一万多步兵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策应——如今只要我军一有异动,他们大部队就会再次退回城中,而再无议和可能。”
凉军中高级将领都心知天王事隔多年再次出兵,奔袭千里,为绝不是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为了以战逼和,但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才围困住魏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他们包围圈,甚至还要一路护送他们闯过柔然军队势力范围,魏国皇帝才肯终议和,心里到底有些不甘,只是苻坚爱兵如子,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根本没人敢当面异议,多只能旁敲侧击地道:“可看魏军这般戒备小心模样,可不似真有诚意议和,若是到了沃水他们突然使坏发难。。。”
如果拓跋珪真如魏使崔浩所言,只想脱身回平城挽救魏国之危局,而宁可牺牲一切,对苻坚而言倒是正中下怀,他也不想再继续征伐,徒增战祸;可从以往交手经验来看,拓跋珪坚忍不拔,为达目可以出尔反尔,他不信他会甘心轻易认输。
魏军骑兵簇拥着那展绣着苍龙大纛王旗越来越近,苻坚微一眯眼,朗声道:“三军开道,放魏军过路!”顿了顿,又沉声吩咐左右:“传令下去,所有人等枕戈待旦,沿途警戒,谨防有变!”
苻坚一声令下,旗兵登高挥帜,阵垒分明凉军接令之后登时如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迅捷无比而又有条不紊地让出一条一里有余道路来。魏军骑士们踏着薄雪冰渣,紧握弓弦枪戟,紧张地注视着两旁虎视眈眈、披坚执锐凉军骑兵们,从他们阵线之中穿行而过,踏上了归家茫茫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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