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唤道:“大哥。”
来者正是董燕,董贤不禁有些头大:二夫人那茬还好打发,反正自己一向与她不合。只是这个妹妹跟他没什么过节,要是开口要人,他该怎么拒绝?
董燕对他盈盈一拜,道:“燕儿今日来,是有些事情要同大哥说。”
董贤请她进屋,吩咐锦绣去泡茶。
董燕突然朝他跪下,道:“娘以前做了些对不住大哥的事,还请大哥看在燕儿的面上,不要放在心上。”
董贤措手不及忙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
董贤只好道:“妹妹多心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为了这个家,我不会的。”
董燕眼里噙了泪水,哽咽道:“我知道大哥心胸宽广,如今燕儿要进宫去了,以后不能孝敬双亲,还望大哥多多照顾家中二老。”
董贤点头道:“这是自然。”说着扶董燕起来。
董燕又道:“妹妹还有一事,已事先告知过父亲,还请大哥答应。”
董贤心中咯噔一下,该来的要来了。
果然,董燕道:“妹妹此番入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亲人。妹妹想带两个丫头一起去,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平日里说说话解解闷,以缓思家念亲之苦。但是挑来选去,妹妹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锦音是懂事的。妹妹想跟大哥借个人,不知道大哥肯不肯?”
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有情有理,并且明示他董恭已经应许了,这让董贤想拒绝都找不到理由,只好推脱道:“此事也不由我说了算。人各有志,还要问锦绣愿不愿意才是。她要是——”
“大哥这么说就是答应了?”董燕脸上立即现出欣喜之色,恰逢锦绣端茶过来,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锦绣姐姐,这几日好好收拾一番,随我进宫吧。”
“咣当”一声,锦绣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董贤以手扶额,不忍去看她的表情,没想到董燕居然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越过锦绣的意见,直接要求她进宫。
好在锦绣很快恢复脸色,不卑不亢道:“锦绣失手,请少爷惩罚。”
董贤随意挥了挥手,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锦绣收拾好摔破的茶盏下去,董燕亲切道:“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姐姐,姐姐不必担心。”转而又对董贤温柔笑道:“多谢大哥割爱,大哥好好休息,妹妹先告辞了。”
董贤面色温和的目送她出门,心中一阵冰冷:这个妹妹……也许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吗?
第十一章
建平元年腊月初十,董氏奉旨进宫,入住兰林殿,封兰容华。
董家圣恩突显,飞黄腾达之日近在眼前。几日之内,董家门槛几乎被前来拜访巴结的官员踏破。就连宫中也是如此,阿谀奉承的宫人如过江之鲫连连不断,董贤烦不胜烦,他一向最厌恶与人周旋,奈何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勉强扯着笑脸跟人交际,一天下来,身心疲惫,比上学时候跑几千米还累。
太阳西斜,月上柳梢,温室殿一片冷寂,偶尔有几个宫人走动,屋檐下的宫灯在黑暗的夜里晕出一块温暖的黄,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响从兰林殿传过来,越发显得这边寂寥。
今天正是董燕入宫的日子,董贤喝了口手里的热茶,耳边回响着小太监的话,:今个儿一大早,陛下就坐在温室殿里等着容华的轿子进宫呢。小的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一回陛下有这么急过,就是当初娶太子妃那天,陛下也是从容不迫,今日就像……对,就像平民百姓家刚成亲的毛头小子一样,坐立难安呐!每隔半个时辰都会问一遍,这兰容华到了没有。这不,容华刚一进宫,陛下就急匆匆赶去了……
几杯热茶下肚,身子顿时暖和了许多,董贤拉紧了毛氅,脑中浮现出锦绣临走前隐忍含泪的双眼,心中一时百般滋味陈杂,愣愣的出了会儿神,看看钟漏,离下次报时还早,干脆什么都不想,半躺在供宫人歇息的榻上闭上眼睛眯着。
半睡半醒之间,耳边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接着是宫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再接着便是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喝道:“荒唐!”
董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声音……是当朝天子无疑。只是,春宵之夜,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正在满腹疑惑时,外面传来扑通扑通像是双膝跪地的动静,董贤悄悄开了个缝往外看,温室殿外道路两旁跪了一地的人,齐声诺诺道:“陛下息怒。”
董贤侧头向宫殿内看去,有些好奇皇帝长什么样,却恰好看到玄色衣摆没入殿内。沉重的殿门随即被紧紧关上,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哗啦啦茶盏被扫到地上的声音。殿外的宫人更是大气不敢出,屏息凝神俯首帖耳趴在地上。
董贤默默把门掩好,小心坐回榻上,盛极必衰的道理他晓得,所以对于这次董燕入宫,他也没有多大的喜悦之情,反倒有些担忧,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会突然就……勉强镇定了一番,董贤准备等两天找人问问。
然而还未等到他问,宫内的流言蜚语已经漫天传起来,有好事者言,据说那夜陛下本来是面带喜色的去兰林殿,却在看到兰容华时面色突变,接着怒气冲天,一挥袖扫掉了面前的珍馐佳酿,又一把掀掉矮桌甩袖离开。可怜兰容华,入宫第一天就失宠,以后的日子……啧啧啧,怕是不好过了。
董家一时又被推上风头浪尖上,种种话题不断。起初众人还持观望态度,以为皇帝只是一时之气,毕竟董氏甫一入宫便封容华,如此盛宠,实为罕见。
然而,直到建平二月,皇帝再没踏入兰林殿一步,兰林殿成为名副其实的冷宫。董家得宠成为过眼云烟,朝堂之上,明讽暗贬者有之,同情怜悯者有之。唯董恭父子二人自始至终神色如一,既无骄色又无沮意,日子一久,看笑话的人觉得索然无味,闲话才逐渐少起来。
虽说已经入春,天气依然寒冷,偶尔还会下场小雪。时隔两月,那天的事情董贤基本上已经弄清楚了,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正在于它的亦假亦真亦实亦虚之处,真真假假难辨,抓住人半信半疑的心理特点,方流传的广。
正如流言所说,当时确实是满心欢喜的帝王见到盛装的兰容华大怒摔袖而去,然而流言里没有提到的是,当今天子见到董燕时先是满目震惊,不可置信的喃喃说了句“你不是她”,言辞之中像是认错了人一般。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方不带半分留恋的踏上步撵回温室殿。
董贤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报了个时辰,拖着沉重的脚往偏室走去,虽然已经是卯时,也就是现代六七点钟的样子,天却仍旧灰蒙蒙的,看样子是又要下雪了。
“砰”的一声,董贤捂着额头眼冒金星,值了一个晚上的班,本就昏昏沉沉的脑子这会儿更是被撞得七荤八素。
这个时候,是谁不长眼睛,没看到有人吗!董贤满肚子怨气,也不好发作,宫内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不小心便是惹祸上身,于是低着头没好气的道歉:“对不住。”
“大胆!”旁边猛的传来一声大喝,惊得董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又喝道:“见到陛下还不下跪,该当何罪!”
陛下?董贤一惊之下本能的抬头,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居然有点熟悉的感觉,董贤有些茫然:这个陛下,好像哪里见过?
刘欣没料到在他面前居然有人会大胆与他直视,不由愣了愣,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相貌时,眼中闪过狂喜、震惊、疑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心头竟然涌上些感动之意。待看到他迷糊的样子,又不觉有些好笑。余光撇到内监即将出口呵斥的行为,忙抬手制止,不动声色侧头问道:“这位是?”
内监忙恭恭敬敬回道:“回陛下,这位是值班的舍人董贤。”
董贤仍在绞尽脑汁回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忽觉有人碰了他一下,提醒道:“舍人,陛下问你话呢。”
“什么?”董贤疑惑问道。
刘欣清咳一声,道:“可是舍人董贤?”
“正是微臣。”董贤收起心思,垂首恭敬道。
“舍人今年多大?可有表字?”刘欣含笑问道。
表字?董贤想了想,好像古人是二十岁有表字,他今年才十八岁,当然是没有,于是老实回道:“回陛下,尚无表字。”
半晌,对面都没一点动静,就在董贤几乎以为对面的人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上方道:“不若圣卿二字如何?”
董贤一听,脑中的瞌睡虫立刻跑的无影无踪,圣、圣卿?这、这不是历史上那个董贤的表字吗?难道,他就是那个倒霉的董贤?怎么可能?大脑一片混乱的董贤又被人善意提醒道:“舍人,快谢恩呐。”
“我能不能不谢恩?”董贤脱口而出,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董贤暗道糟糕,怎么就说出来了?悄悄抬头看了眼当今圣上,脸色阴沉的可怕。
董贤心中一紧,只好硬着头皮跪下道:“谢陛下恩典。”
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人一把托住,耳边一声轻笑,接着听到那人道:“圣卿无须多礼。”
董贤听到这声轻笑,脑中一个片段模糊闪过: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