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林外天际,一道浅红色烟气笔直升起,而后袅袅散开。程溏喃喃道:“是捕风楼的示踪法子。”纪雪庵冷淡道:“沈荃手下十七暗士本事大得很,哪里需要我们操心?”程溏却摇头道:“十七暗士来无影去无踪,怎么会用这么显眼的法子?这却是上回你去荼阁,正道分成三路行事,沈荃教与众人的接头信号。”纪雪庵闻言想起荼阁之中,徐朝飞也曾放出过同样的浅红色烟雾,才引得程溏跟至五啖园。他微微皱眉,程溏语气却已带上几分急切,“如今又有谁离开桑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纪雪庵心中也觉得奇怪,难道桑谷中除了七大门派,却还有人离谷,又所为何事?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纪雪庵携起程溏,足下一点往红烟升起之处掠去。
那红烟只遥遥指了个方向,发信之地离二人实有十余里之远。密林中难以发足狂奔,一时半会赶不到事发地。风声呼呼从脸颊旁刮过,惹得人心中不自觉紧张起来。纪雪庵面色微沉,低声道:“人数不少,真气激荡,定然不乏高手。”程溏听得一愣,连纪雪庵也口称高手,难不成却是七大门派余众与青阁动起手来?
多猜无益,不如早一刻赶至亲眼所见。二人在林中奔行半个时辰,纪雪庵渐渐放慢脚步,牵着程溏缓缓欺近。待到连程溏也听见兵刃相接之声,他抱住程溏跳至树上,在树冠间轻移悄跃,总算看清场中局势。
却见一处缓坡之上,两方激战正酣。一方约摸二十来人,另一方只有十人不到,却丝毫不落下风,反是人多的那方已有数人受伤倒地。程溏无声地抓紧纪雪庵的手,那落后一方,分明却是熟人!
裘敛衣弯腰一闪,连向后翻跳三记,总算避过对手一招三刺的快剑。他来不及喘息,眼角瞥见罗齐寅长剑在面门前苦苦抵住对方的大刀,足下几乎难再支撑,裘敛衣连忙斜出虚招,一剑劈向那人胸腹,替罗齐寅解了围。二人不约而同大大喘了口气,背靠背贴在一处,各自紧紧握剑护在身前。不远处,徐朝飞正与一人飞身鏖战,定睛看去,二人剑法竟如出一辙,如行云对上流水,难分伯仲。罗齐寅咳出一口血沫,喘息道:“魔教青阁,果然名不虚传!”裘敛衣哼笑一声,“罗小弟,可不要长敌人气焰呀!”却抬头望向树梢,朗声道:“树上的朋友,何必藏头缩尾,不如下来一见!”
他此言既出,场中无论正邪皆一齐往树上看去。纪雪庵不待人看清,稳稳落在地上,却将程溏留在树梢。“纪大哥,你没事吧!”罗齐寅眼前一亮,欢叫出声。裘敛衣也不由笑骂道:“纪雪庵,你竟敢躲在树上观战不语,也不想我们是为了谁赶来这里。”纪雪庵瞥了二人一眼,没有接话,只转身面向青阁众敌。
自纪雪庵出现,青阁中人飞速抽身,围成一团紧密,虎视眈眈只看向他一人。程溏在树上暗道不好,青阁与先前七大门派的蒙面人心怀不同目的,后者意在碧血书复本,而青阁只怕受韦行舟命令活捉纪雪庵,行换功邪术。大战在即,魔教之前在承阁桥生手中吃了许多暗亏,荼阁被灭又是一记重创,韦行舟大约已等不及。所幸眼下正道人多势众,青阁中人固然武艺高强,也未必有把握能擒下纪雪庵。
眼见青阁摆出这等阵势,正道诸人亦如临大敌。程溏居高临下放眼望去,正道已有数人靠在一旁树下不知死活,场中众人均多少挂了彩,狼狈不堪。这些人大多年纪尚轻,正是当初裘敛衣罗齐寅带领上山的那批青年,方才二人言语间透露出,他们出谷乃为纪雪庵而来。程溏皱眉看向徐朝飞,却见他长剑撑着身体,面色灰败,余光偷偷望向纪雪庵。
此情此境,已叫程溏猜出前因后果。七大门派密谋劫取碧血书复本,徐朝飞身为凌云山庄少庄主,自然亦在其中之列,却转头告诉了裘敛衣。裘敛衣看过纪雪庵的留书,听闻他们赶赴兰阁一事心知不妙,阻止不及,只得另集结一批人前来营救,但偏偏在途中撞遇魔教青阁,才有了这一场苦战。现下看来,真不知是谁救谁。
对峙间,青阁中有一人出言道:“我们此行只为活捉纪雪庵,若是识趣,可饶过其他人的性命!”这番劝说对着旁人或许有效,但这些年轻人本就满腔热血为救纪雪庵而来,山重水复暗无天日之际陡然见到纪雪庵从天而降,正是士气烧得最旺一刻,哪里会退缩。只听一人冷声喝道:“笑话!”却是徐朝飞扬起手中剑,“废话少说,动手罢!”
他径自向青阁中使一手凌云剑法的那人攻去,其他人也不甘示弱,顷刻间又与青阁众高手战在一处。罗齐寅方提起剑,背上却被人轻轻一推,脚下滑至一名青阁之徒面前,险些与另一个青年撞在一块。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敌人手中双剑生风,已攻至头顶,只能凭本能同时抬手一挡。谁知青年剑势下沉,十分稳健,而罗星庄的剑法却截然不同,剑尖微微上挑,防守之余更存着下一剑便要反攻的伏笔。四柄银刃一触即分,罗齐寅与青年吃了一惊,青阁那人更是措手不及。却听纪雪庵冷淡声音在背后道:“小峦山双剑,你们以二敌一,以长胜短,再合适不过。”
语罢足下一闪,转身接了三招雷雨掌,趁着连璋凌厉将对手逼退数步,飞快出手抓来两个徒手攻击的年轻人,淡声道:“常兴门雷雨掌,左手握拳,右手成掌,只需反其道进攻,可叫其威力大减。”
他在场中穿梭自如,游刃有余,不时出言提点出手解围,一时竟叫青阁难占上风。裘敛衣一脚踹向一人腰间,飞身落在纪雪庵身旁,与他并肩挥剑,口中笑道:“喂,我可不是后辈,用不着你指教!”纪雪庵哼一声,手上进退有度,与青阁一人斗得难分难舍。裘敛衣微微皱眉,随后一剑刺入战局,低声道:“看来你应与七大门派派出的人遇上了,怎么样?”纪雪庵冷冷回道:“都杀了。”
徐朝飞便在近旁,闻言身形一滞,发出一记闷哼。纪雪庵回头一看,却见他在腿上吃了对方一剑。徐朝飞慌乱对招之间,竟抽空一瞬望向纪雪庵,喘气粗声道:“这人也使凌云剑法,没人比我更熟悉!”纪雪庵看他一眼,便回身不再理会。
两人使同样的剑法,固然知己知彼,却互相讨不了好,但徐朝飞未必肯听劝。在场正道只有他一人出自七大门派,他通风报信领众人来此,已是欺父叛门之举。纪雪庵心中雪亮,徐朝飞所作所为,除了正义二字,只怕更多却是身为名门的高傲。他不屑父辈行事卑鄙,更万万不愿输在敌人偷去的凌云剑法之下,纪雪庵逃脱七大门派阻击虽然叫他松一口气,但听闻门人阵亡却又止不住悲愤。许是他心绪起伏,激烈不稳,竟连连出现破绽,被青阁那人步步逼退。
徐朝飞并不知他身后树上便藏着程溏。程溏没有本事全然隐去气息,但混战之中,却极少有人分神注意他。他望着场中局势慢慢陷入胶着,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己方虽仗着人多,但奈何年轻人实在难以与青阁高手匹敌,两三人对阵青阁一人,只勉强打个平手。眼下全仗着纪雪庵忽然现身而燃起的气势,可毕竟难以持久,而纪雪庵……程溏并不怕正道终不敌青阁,纪雪庵哪里是肯任人鱼肉之辈,他只怕纪雪庵终于不耐烦这场难熬之战,使尽全力,不管不顾要将敌人歼灭。
不可以……程溏咬紧下唇,目光死死跟着纪雪庵。若再引起血寒蛊发作,谁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手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心脏跳得胸口发疼,程溏快要憋不住那些焦灼情绪,恨不能放声长叫。如果是他,哪怕落入韦行舟手中,受万般苦难,也定会活下去,可是纪雪庵……至刚易折,程溏心中忽然浮出这四个字,旋即猛地摇了摇头。他恨声暗道,这样子的纪雪庵有什么不好,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他不舍得他受丁点委屈,他只愿那张仿佛冰雪雕成的脸上,永远都不要露出一丝无奈。程溏盯着纪雪庵的身影直至眼眶发酸,忽觉身下的树一记巨晃,险些从树上跌落。
却是徐朝飞背心重重撞在树干,嘴里蓦然呕出一口血。与他缠斗不休的青阁那人几乎贴在他身上,神情痛苦地抬头看了一眼。程溏再顾不得太多,干脆从树上滑了下来,定睛一看,忍不住面色一变。二人的剑均刺在对方体内,徐朝飞恍惚地转过头,看见程溏却不禁双目一亮。他低低吼叫一声,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那人仍紧握着剑,剑身拔出,只见徐朝飞上腹赫然喷出一道血弧。
场中众人皆向树下望来,但僵持之中,谁也不能轻举妄动。程溏眼看徐朝飞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身体,“徐少侠,你、你快躺下!” 他七手八脚撕了衣摆去堵徐朝飞的伤口,但鲜血汩汩从指间冒出,亦从徐朝飞嘴角流个不停。程溏托着他躺在地上,抬起头无措地望向不远处众人,“快、快来人救他啊!”人影晃动间,却只见离他最近的裘敛衣神色哀戚地摇了摇头。
一旁青阁那人似是动了动,程溏转脸一看,却见他双腿一震没了动静。他望着那人咽气,手指却被徐朝飞一把抓去,连忙回过头。徐朝飞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固执地抬高手,忍着颤抖伸入程溏衣襟中。程溏一愣,任由他双指夹着一本书册,却来不及取到面前,便啪的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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