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大祠堂派仆从来接人。祝珣也在受邀之列,坐上特制轿子,与众人同去。暮色之下,大祠堂灯火通明,远远便听见人声鼎沸。晶城捕风楼极尽奢华,虽然无法在深山幽谷重制旧时宫阁,但沈荃偏偏有本事叫人错以为置身一场歌舞平生的风流之宴。
只不过当纪雪庵步入殿堂,场面不由随着他周身气息为之一冷。今夜人来得齐全,沈荃安排席位也颇费心思,纪雪庵与程溏同交好的丰氏夫妇、裘敛衣、罗齐寅等人共席,祝珣被领至首座,徐朝飞则坐在了凌云山庄庄主伍敌的身旁。七大门派弟子陆续落座,沈荃起身说起无懈可击的场面话。纪雪庵不耐烦听,同席亦有人按捺不住。罗齐寅抬起脸,关切地瞧着二人,“纪大哥,程弟,荼阁之行可一切安好?”
纪雪庵淡淡点头,裘敛衣晃着酒杯笑道:“我便知道,区区荼阁哪里难得了你?面瘫必遗千年哪!”木槿夫人笑了一声,“裘老六,莫乱说话。”纪雪庵放眼望去,微微皱眉,左手边丰华堂道:“常兴门、凌云山庄、飞鸿派、小峦山皆来了,雷驰堂这次却没来。”
世人口中的七大门派乃是当年武林鼎盛时期的旧称,除却丰华堂提及的五个门派,另两家却是如今鲜少被人提及的屏洲倪家和雁州梁家。四十年前,最后一届武君大会在青浮山召开,当时的山庄主人姓杭,乃雷驰堂门下的一名弟子。大会之上,七大门派近百名高手失踪,虽然后来归罪于屏洲倪家,雷驰堂也多少难逃干系,近年来渐渐式微。而飞鸿派与小峦山固然武艺高妙,却地处偏僻,难以常常插手江湖事务。当今武林,已成常兴门与凌云山庄气势如虹平分天下之象。
话题终于被引向正题,却是常兴门下一个脾气火爆的弟子最先跳起来道:“纪大侠,在下还未曾请教,你写那样一封信给门主,究竟有何用意?”纪雪庵冷冷看他,“你姓甚名谁,又是常兴门中哪一号人物?”常兴门门主常季风连忙打圆场道:“纪兄弟,自青浮山上匆匆一见,别来无恙?常某座下弟子不懂礼数,还望纪兄弟见谅。只是纪兄弟的信,恕常某也不解其意。我常兴门门风开明,常某不甚明了之事,也需向众弟子请教。小徒冲撞了纪兄弟,常某代他赔个罪。”他话音刚落,凌云山庄庄主伍敌却冷哼一声,“常门主对一个晚辈未免太过谦逊客气了些。纪大侠,我凌云山庄上下为这一封信千里迢迢赶赴桑谷,你若不能给我们一个信服的回答……哼。”
二人红白双面,不愧统领武林多年,真是旁人学不来的默契。纪雪庵面带讽刺地笑了一下,“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若你们毫不心虚大可置之不理。当年之事已过去,事主也已过世,我无意与诸位纠缠真相。但往事既逝,却并不意味着有人可就此心安理得,更由不得颠倒是非!”常季风笑了一下,“纪兄弟在信中提及无息老人,将隐居山林的前辈高人也卷入此事。只是不知纪兄弟将我等召集至桑谷,尊师可知晓?”纪雪庵冷冰冰道:“真相自在人心,家师是否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伍敌闻言怒道:“便是无息老人也不曾指出所谓真相,又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纪雪庵,我只问你,你信口雌黄,可有凿凿铁证?”
却听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事已至此,伍庄主何必还要强撑?”众人一齐回过头,飞鸿仙子站起身道:“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前辈一去不返,四十年前的飞鸿派掌门也并非小女子,但青浮山上魔教教徒留下的半月足迹,却无疑是我派追月步法的功夫。”堂中窃窃私语一时连成一片,伍敌皱眉道:“仙子不如先去彻查,飞鸿派中可有弟子与魔教暗中勾结?”飞鸿仙子盈盈一笑,似已料及他的话,不紧不慢道:“这点无须伍庄主费心。莫论飞鸿派御下极严,绝无可能出通敌的劣徒,况且先师将追月步法精进修改,如今飞鸿派上下包括小女子在内只会施展新步法。但青浮山上的痕迹,分明却是最初的步法,早已失传。故而纪大侠在信中提出魔教青阁和碧血书的由来,小女子虽感惭愧仍抵赖不得。常门主与伍庄主坚持己见,只盼不要再在魔教中发现贵派的独传功夫才好。”
飞鸿仙子眉目如画,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在众人之前叫常季风和伍敌难堪。常季风挂着笑的脸顿时难看起来,徐朝飞不知拉着伍敌说了些什么,却令他更加愤怒,一把甩开徐朝飞,怒目向飞鸿仙子道:“你这女娃子!”飞鸿仙子神色如常,坐回席中。纪雪庵接口道:“我请诸位来并非打嘴仗,只为解决眼前危机。”
常季风面色灰败,“纪兄弟有何高见?”言语间似已默认碧血书一事。纪雪庵看了一眼沈荃,见他始终作壁上观,冷声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青阁的弱点,碧血书上的功夫到底如何应对,没有人比在座诸位更清楚。”常季风闻言嘿嘿一笑,“纪兄弟的意思,难道竟叫我们将自家武功的短处尽数亮出来?”纪雪庵没有答话,伍敌却道:“无知后辈果真大胆!你可知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正道最后未能铲灭魔教,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正道各派为追逐利益互相残杀,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正道武林一朝颠覆,天下生灵涂炭,小子,你担得起这个结局!”
他一字一句如挟带刀剑,光凭言语便画出一副血淋淋的场景,叫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在令人屏息的沉寂中,纪雪庵毫无畏惧地迎向伍敌的目光,冷冷道:“我担不起,我今日作为,只为避免这个结局!七大门派种下的恶果,该担负的人到底是谁?”伍敌双目圆瞪,“你!”却又有人起身讽道:“罪魁祸首分明是屏洲倪家,其他门派不过受其连累。当年武君与无息老人交好,纪大侠可莫要因此徇私。”
众人一片哗然,说话的却是小峦山家主柳至。纪雪庵扭头去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四十年前武君大会究竟发生什么,已是死无对证,但一年后七大门派掌门齐聚首,定下武君之罪,在场却有不少人亲历。沈荃终于开口道:“哦,柳家主这么说,看来绝非人云亦云那么简单?”柳至道一声自然,一把将身旁一个低着头的年轻人拉起,“贤侄,你且将那事说与诸位听。”
那个年轻人慢慢抬起脸,长眉漆目,五官生得俊秀,但神色间却一派懦弱畏缩。众人一时摸不清头脑,惟有常季风伍敌等极少数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年轻人受惊地低下眼,怯声道:“四十年前,武君并没有死。我年幼时,曾经见过他一面。”他不过二十来岁,武君若死在当年,怎么可能与他见面?堂中渐渐响起疑问,程溏却轻轻咦了一声。木槿夫人扭头看他,问道:“小溏,怎么了?你认识这人?”程溏摇摇头,却蹙眉道:“他……我曾在哪里看见过他。”
他刚刚说完,便听见柳至一笑,面向常季风等人道:“常门主,伍庄主,你们可觉得他面善?不错,他的眉目与当年武君几乎一模一样!屏洲倪家恶名远扬,连唯一的幼女也飘泊江湖,最后却流落至我小峦山,嫁与一个粗仆,生下一名男婴。此人的身份,正是武君的亲外甥!”
武君自四十年前再未在江湖上现身,今日大祠堂之中亲眼见过他的不出十人,但看常季风与伍敌等人无比震惊的模样,柳至所言大约不假,也不似提前与常兴门和凌云山庄串通一气。众人面上皆惊疑不定,若武君未死,如今可还活在世上,岂非成了四十年前那桩惨剧的唯一见证人。沈荃抬了抬手示意堂中安静,扬声问道:“你口说无凭,不过是长得与武君有几分相似。除非你告诉我们,武君何时来找你,找你做什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柳至拍了拍年轻人的背,叫他但说无妨。年轻人点了点头,“此事约摸发生在十余年前,我那时不过七八岁。我也不知武君如何来到小峦山,他寻到我,自称是我的舅父。自我懂事起,母亲便告诉我屏洲倪家曾有一个逆子,欺叛武林正道,酿成惊天悲剧,更害得倪家家破人亡,连累母亲孤苦飘零……舅父、那人说他寻找母亲多年,终于找到我们,欲将一身功夫传与我。我心中十分害怕,连忙告知母亲,母亲便将那人骂走,叫他不要再来害我们……后来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沈荃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武君欲将一身功夫传与你?那你可曾亲眼见过武君那一双斩云断雨刀?”年轻人愣了愣,“我那时年纪小,记不清了……母亲不许我再见那人,他最后也离开了小峦山。”
程溏听得有些发愣,双目直盯着年轻人的脸。木槿夫人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追问道:“小溏,你好好想一想,究竟在哪里见过他?”程溏蹙眉思索,努力抓住脑中闪过的片断,忽然脱口道:“兰阁?”裘敛衣啧了一声,“我还以为兰阁净出美人!这人虽然面孔生得不赖,却无半点精气神,断断算不得美人。”丰华堂皱眉道:“若他当真出身兰阁,难道这一出认亲却是小峦山与魔教设计好的?柳至的话果然不可信!”
堂中议论纷纷,一时无人再关心纪雪庵与常伍二人的争论。纪雪庵坐回席中,裘敛衣问道:“纪雪庵,你怎么看?”纪雪庵冷声道:“虚虚实实,真假莫辨,他又长了这样一张脸,足够混淆视听。” 这个倪家的后人无论是被人教唆,还是屏洲倪家果真叛弃武君,一字一句,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满怀恶意。旁人不知道实情,但纪雪庵却听桥生说过真相。四十年前,武君确实未死,他亲手挖就一条地道,忍辱负重活了下来。时至今日,他的牺牲被世人忽略,罪名却仍将继续,除非——纪雪庵心中一凛,却听沈荃缓缓道: “若武君未死,他如今又在哪里?他未能将功夫教与你,可还有别的传人?恐怕惟有见到斩云断雨刀,才能真正明白武君的下落和当年惨案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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