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旧事终于联系在一处,果然将纪雪庵心中的猜测一一证实。他不由叹一口气,自从依照师命参加万家珍榴会,青浮山地道中点点蛛丝马迹,辗转至天颐山桑谷,到如今真相大白,不过数月功夫,却已比许多人的一生都惊心动魄。那些暗无天日濒临绝境的回忆,此时想来当真恍如隔世。纪雪庵情不自禁扭头去看程溏,却不期然望见程溏亦正抬眼凝视着他。仿佛心有灵犀,二人目光闪动,眸中皆有甜蜜感慨,程溏忍不住伸手拉住纪雪庵。纪雪庵紧紧回握,他们因珍榴会结缘,虽然开始得很糟糕,但他何等幸运,竟在世上寻到这样一件珍宝。连璋仍在屋内,纪雪庵右手空空,却头一遭觉得,左手掌心相贴的温暖,比握住宝剑还要叫他安心。
两人之间一时的情思涌动却感染不了旁人。只听砰的一声,桥生竟一拳砸在墙上。他未用内力,手背指节顿时血肉模糊,抬起头望着吓一跳的众人,目中全是血丝,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但是七大门派、比魔教愈加可恶!”祝珣连忙唤童子上前替他止血包扎,桥生木然伸出手,黯哑了声音道:“魔教垂涎父亲神功,在他身上下了血寒蛊。父亲多次蛊虫发作,冷得死去活来,却决计不从,说他们若敢用强,他便自断经脉,宁可报废一身功夫。但他们却拿那些被囚的正道人士作为要挟,声称他们的性命全系在父亲身上。他只要拒绝一日,便有一人要死。父亲他、父亲只得同意——”
桥生说得字字艰难,祝珣却心中一动,急问道:“血寒蛊究竟是如何移功的?内力转移后,蛊虫便解了么?还是有什么别的法子?”桥生不置一词,目光冷冷从程溏脸上掠过,又定定看了纪雪庵一眼。他面色黑沉,方才仇恨愤怒的神情一时却变得复杂起来。良久,他才哑声道:“父亲是铮铮铁血男儿,既然他能坦荡荡地告诉我,我又何须心怀芥蒂?在血脉中养着血寒蛊雌虫的人,须在与雄虫宿主……交合之际催动移功心法。雄虫挟真气尽数涌入得主体内,宿主才能存活。别的……我一概不知。”
众人听得发愣,程溏与祝珣不由自主看了纪雪庵一眼,皆是面色发青。桥生深深吸了口气,似是说出最难堪的部分,后面便不用再吞吐,飞快道:“真气流失的痛苦非同寻常,更遑论身心俱创之时。父亲内力全无,形同废人,被带回地牢才知正道同伴早就被杀尽,他根本无人可救。而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人,狗咬狗,起内讧,根本不识良知气节。他们中不少人为逃脱铃阁刑具,竟肯将自家独门功夫默写给魔教,被利用之后自然是一刀杀了。父亲被单独关押,移功后才得晓此事,心知正道已埋下一颗覆灭的种子,万念俱灰。再后来的日子,父亲没有细说,许是魔教贪心不足,仍想哄骗他交出斩云断雨刀的刀谱,才让他继续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以为父亲是谁!他从不肯放弃,竟从牢房挖出一条逃生地道,九死一生,终于逃离青浮山。”
纪雪庵与程溏对视一眼,却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见一丝不忍。那间布置得宛如女子闺房的牢房,那条坑坑洼洼耗尽心血的地道……斩云断雨刀再厉害,刀的主人已内力尽失,只要将他杀了,世上再无第二人会使,不收进碧血书也无妨,何必空等武君数年只待他屈服?只是英雄已逝,那些无人可道的过往,不提也罢。纪雪庵淡淡问道:“武君逃出生天,为何不去寻我师父?”桥生苦笑道:“父亲好不容易逃脱,才知天下早已是非黑白颠倒。倪家不再认他,昔日武君臭名难洗,魔教不曾打败他的心性,却终被正道七大门派破得粉碎。父亲连自白都心灰意冷,只当自己已死过一回,他深知无息老人必会为他奔走,又哪里肯再去连累他?”
程溏听得轻叹一口气,“他若当真放下,那么为何还将这些事告诉你?”桥生愣了半晌,低头轻轻抚过袖中一双银刀,才道:“大约,他的确不能全然释怀。他从不动武,身旁却有这么漂亮的两把刀,我那时年幼,看了喜欢便缠着他要。父亲问我,可要学习刀法,我自然欣喜应下。那日他沉默许久,最后告诉我,要学斩云断雨刀,且要先听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我或许此生再也不愿习武。讲故事的时候,他并没说故事中的那人是谁,我也只听得半懂,敷衍着听他说完,不耐烦地嚷着要学。后来,我功夫渐长,也终于明白了故事,却装作不懂,只因父亲想来不愿我替他报仇。呵,怎么可能不报?他在桥洞下捡到我,救我性命养我成人,我无以报恩,惟有报仇。”祝珣听得眼圈红透,低声问道:“那他走的时候……”桥生抬起脸,面上种种阴霾散尽,释然一笑,却几乎落下泪来,“是在梦里去的,一点也不苦。”
这个太过曲折的故事终归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桥生说完,只觉比先前与纪雪庵动手还要疲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纪雪庵神色冷淡,凝目看他片刻,却忽然问道:“你为报仇潜入承阁并不奇怪,但你又怎么会成为捕风楼的人?”
桥生闻言冷笑一声,尚未回答,纪雪庵却已皱眉道:“不错,你不但恨魔教,更恨正道七大门派,仅仅杀了韦行舟,又哪里能替武君报仇?若与沈荃联手,确是绝好的选择。”话虽如此,捕风楼在武林地位甚高,桥生如何看破沈荃的祸心?纪雪庵沉吟不语,却听程溏在身后淡声道:“是因为阿营吧?”
他不顾桥生瞬间阴沉的脸色,继续道:“当年我在湖城别庄时便有些不解,你虽说奉沈荃之命来看望阿营,但事后想想,沈荃哪里会对阿营关怀至此,竟舍得叫捕风楼十七暗士之一做这种事。那两年时间……是你自己来看他的吧?”桥生冷冷看着程溏,“你不解?我才觉得奇怪,他被你害成这样,你竟然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他的名字!”
程溏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祝珣惊疑不定地瞧着二人,纪雪庵却不耐烦地皱紧眉毛,他总算知道桥生对程溏的敌意从何而来。沈营好似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抹挥散不去的阴影,潜在所有人心中。对于他,程溏始终不愿意谈论太多。沈荃也说过与桥生类似的话,程溏却道是韦行舟向沈营下毒,但看程溏自责痛苦至今,此事多半与他扯不开关系。可是无论如何,沈营已死,再纠缠于过往孰是孰非,又有什么意思。纪雪庵正要开口打破沉默,桥生却别开狠狠盯着程溏的视线,垂目道:“父亲过世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功夫练得半生不熟,孤身一人……那一年我流浪至晶城,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只有一辆马车停在我眼前。车帘掀开,我费力撑大眼,不想却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人……”
他言及此,后话自不必再多说。纪雪庵奇道:“沈荃如此对待沈营,你倒也肯听从他命令行事?”桥生摇头道:“当年的事楼主也是无奈之举,我无法期待旁人,只愿尽自己所能。我潜入承阁,既为报仇大计,亦在楼主的谋划中,另外,也能离他近一分。”纪雪庵愈发吃惊,旋即猛然醒悟,桥生如今再无空闲回湖城捕风楼别庄,他根本不知道沈营已被沈荃亲手夺去生机。纪雪庵一愣,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桑谷玉,难道桥生不曾在沈营身上见过?他不由自主将目光滑向程溏,竟见程溏满眼煎熬,仿佛拼命压抑着什么,却逼近极限,几乎崩溃。
他想自己大约明白程溏此刻心绪。沈营之死,于纪雪庵事不关己,桥生又被蒙在鼓里,大可以平静地提起故人。但对程溏而言,他何尝能够轻描淡写,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便如同烫油在心头淋过。更何况,他们不得不与沈荃联手,悲愤再无法肆无忌惮地宣泄。纪雪庵慢慢握住程溏的手,不意外触到满手冷汗。程溏肩头微微一颤,却没有抬头看他。
桥生看了二人一眼,“我再不走,韦行舟便当真要起疑。”纪雪庵喊一声等等,冷淡道:“我只问你最后一句,沈荃知不知你与武君的关系?”桥生撇嘴一笑,足下轻点身体已飘至屋顶,留下那句回答:“谁知道呢,世上是否真有捕风楼楼主不知的事。”
第十八章
七日之后,阵阵铁蹄踏过黎明静谧的街道,桑谷百姓从梦中惊醒,微掀窗户探头张望。街心伸出一条藤蔓蔽日的深巷,巷口站着数人。为首那人一身雪白衣裳,腰间佩一柄宝剑,玉质剑鞘上雕满盛放的莲花,天边晨曦落在他一副冰姿雪貌之上,明明是霞光温柔颜色,却更添几分凛然。马队渐近,众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朝巷口的人挥手唤道:“纪大哥!程弟!”
这个声音曾经在纪雪庵和程溏身陷死境时救过二人,他们只怕此生也不会忘记。纪雪庵微微缓和了神色,站在他身后的程溏上前一步,笑唤道:“罗兄,别来无恙!”罗齐寅扔下马,径直奔向二人,不敢对纪雪庵造次,只拉住程溏一手紧紧握住,再大力拍了拍他的背脊。程溏右胸箭伤尚未全然长好,疼得不禁龇牙,却笑得同样开怀。纪雪庵一手拂开罗齐寅,只换来他嘻嘻哈哈傻透了的一笑。他转过头,正看见裘敛衣牵马向他走来,大笑道:“纪雪庵,他们都说你这次有去无回,只有我瞧你面瘫遗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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