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纪雪庵看不透。他不知人的眼神能如此复杂难懂,宛如丛林沼泽,望不到尽头也探不出深浅,一如他听不明白沈荃话中的玄机。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曲折无奈,为何连我也不能告诉?纪雪庵只觉心底一寸寸凉透,仿佛血寒蛊即将复苏的错觉,慢慢弥漫至指尖,沉得再也不能停在那里。他收回手,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白衣宽袖擦过程溏的手臂,毫无留恋转身向堂外走去。
当天下午,纪雪庵便离开桑谷往荼阁而去。他没有再见程溏,只有祝珣听闻消息赶来看他。他近日几乎不分昼夜地待在药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仔细替纪雪庵诊过脉,轻轻呼出一口气。祝珣放下手道:“雪庵大哥在外无法服汤药,所幸程公子之前便猜测你难免有离谷时日,嘱咐我尽量炼制丸药。”他郑重地将两个瓷瓶递与纪雪庵,“青瓶中乃是克制血寒蛊的药,赶得仓促,只有三粒,平素动用真气应尚无碍,只须切忌心绪剧烈起伏。而白瓶中则是二十颗百草丸,寻常毒草均能解,但荼阁制毒向来稀奇古怪,还请雪庵大哥千万小心。”
纪雪庵道一声多谢,祝珣望着他道:“还有一事,都怪我才疏学浅,至今无法参透除蛊之法。雪庵大哥在荼阁,尽可能留下活口,或许荼阁有人能解血寒蛊。”他好心提醒,纪雪庵却霎时冷了颜色,只因听到什么俘虏活口之类的字眼,叫他联想到早上沈荃的话。祝珣吓一跳,满脸不知所措。纪雪庵自知迁怒,一时面色古怪,冷冰冰道一个好字,却终究说不出道歉的话。祝珣看着他,慢慢露出温和一笑,轻声道:“祝雪庵大哥早日归来。”
他一离开祝府,徐朝飞似是特意抱剑等在外头,连忙跟上他。纪雪庵神色冷淡,却也未出言喝止。沈荃已将天颐山地图交由二人,桑谷另一个出口却是一条平坦山道。荼阁是魔教诸分阁中最北之处,当初桑谷叛众跋山涉水,不知为何最后选择了一座苦寒高峰。桥生听从沈荃指令,应已重新调配承阁杀手,此刻大约被南麓裘敛衣所领的二十人吸引,通往荼阁之路上便少了阻碍。
自二人离开桑谷,已有三日。天色渐暗,徐朝飞牵着两匹马拴在树下。纪雪庵在一堆灌木后理出一片空地,便是两人连续数日的露宿之地。他一言不发拾柴生火,直至火光在昏暗暮色中亮起。徐朝飞走到火堆旁坐下,已经习惯了纪雪庵的沉默。
纪雪庵显然不喜他跟在身旁,却并未刻意赶他走。他白天赶路几乎从不休息,天蒙蒙亮便赶马启程,徐朝飞只得咬牙跟着。他知道纪雪庵不喜欢他,他也不放在心上。他出身名门,生得俊美,凌云剑法已习至第七层,行云流水的漂亮,连取人性命的杀招也十分优雅。长辈对他赞不绝口,而剥去身份光环,罗齐寅等同龄人亦将他引为知交好友。人人都喜欢他,徐朝飞很是享受,为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不介意做一点伪装。但只有在纪雪庵面前,他不用再戴上谦逊有礼的面具,因为纪雪庵根本不在乎,也因为他知道他们是同一种人。
当日,罗齐寅在江湖苦苦奔走,终于渐渐吸聚了这批年轻人,愿意随他一同上天颐山。他生平最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便是在青浮山结识纪雪庵,九死一生,却一齐活了下来。其他人听得神往不已,惟有徐朝飞面上挂着赞叹惊佩,心底却不以为然。他身为凌云山庄的少庄主,见惯名门大侠武林豪杰,纪雪庵在他的印象中,不过是个脾气极坏的怪人,仗着师父无息老人和手中的连璋宝剑,徒有侠名。徐朝飞甚至有些可怜纪雪庵,世人皆称他一声大侠,真正为他折服的人又有几何。他亦有点不解,只要付出些微代价,纪雪庵明明可以比他的叔叔伯伯更叫人尊敬,他却不屑。他们虽在骨子里是同样任性妄为的人,徐朝飞却偏偏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纪雪庵。
徐朝飞间或落在纪雪庵身上的目光似让他毫无察觉,纪雪庵默默在火上烤着干粮,待放凉后,再一口一口吃掉。出谷三日,他不曾等待徐朝飞,年轻人却拼命跟上,倒也叫他消散了几分心底的怒意。这怒意并非向着徐朝飞,甚至不是沈荃,连纪雪庵也辨不清。他自然能感觉到徐朝飞在桑谷众人面前对他的敬意荡然无存,但于他却无关痛痒。沈荃既然将徐朝飞塞给他,不论用意,横竖最坏将他当作坐骑一般。出行在外,纪雪庵也会亲手喂马,夜晚替它寻一片遮蔽栖息,举手之劳,与是不是喜欢这匹马,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念头在纪雪庵心头晃过,激不起一丝波澜,面上更没有一点表情。若徐朝飞知道他在纪雪庵心里不过同一头牲畜无异,真不知作何感想。
二人用完干粮,各自打坐调息。桑谷内早春已至,此地却分明还是严冬,山林中并无虫鸣,只有不知名的夜鸟桀桀怪叫,闻之森然。纪雪庵运完一周天气,只觉通体舒泰,缓缓睁开眼,目光滑过徐朝飞,漫无目的地落在一旁树下两匹马上。
这两匹马皆是桑谷养的良驹,臀圆膘厚,温顺地立在树下,埋头嚼着地上的草根。纪雪庵正要转开双目,眼角却忽然扫到几点荧然。他一愣,只当藏在枯草间的萤虫,但既非夏夜,哪里又来萤虫?纪雪庵心中生疑,定睛看去,树根左近,杂草之间确有点点荧亮连成一簇。他当即站起身,走到树下。
徐朝飞被他动作惊扰,睁眼只见纪雪庵蹲在两匹马之间,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也凑上前去。却见几截长出地面的树根之上,生着两排不甚起眼的长菇。二人手上皆未取火把,只勉强借着远处火光,黑暗中之所以能看清,却是因为尖如伞顶的菇竟发出萤虫一般的幽幽绿光。徐朝飞大吃一惊,不禁脱口道:“这是什么菇?怎么会发光!”
纪雪庵却转头去看马,并未回答他。徐朝飞一时忘记纪雪庵根本不理他,不由讪讪,正要站起身,却听纪雪庵冷淡道:“你看,这菇周围的杂菇全被马吃了,惟独这两簇发光的碰也不碰。”他说着,撕下一幅衣摆,盖在手上凑近长菇。绿莹莹的光照在雪白的布料上,竟泛出浅浅紫色。徐朝飞一阵毛骨悚然,纪雪庵却已用布条采下一条菇,凑到马鼻前。马吸了吸鼻子,却飞快别过头去。
徐朝飞喃喃自语:“这菇有毒。”纪雪庵冷冷接口道:“有毒并不奇怪,蹊跷的却是为何只生了两簇。”徐朝飞愣了愣,忽然跳起从火堆旁取了一支火把奔回,冲着树根暗处一照,大声道:“果然如此!”他一手指着树根,看向纪雪庵道:“这菇也不过是寻常杂菇,与旁的没有发光的菇生得一模一样。却是地下有什么古怪,不知如何染了这两簇菇!”纪雪庵与他对视一眼,徐朝飞顿时解下腰间的剑,抵住树根之下的泥土,手掌猛一催力。
泥土四溅,纪雪庵与徐朝飞同时闪身避退。待走近时,徐朝飞不由低叫一声:“纪——”土层被掀开,错综盘绕的树根下,却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
泥土四溅,纪雪庵与徐朝飞同时闪身避退。待走近时,徐朝飞不由低叫一声:“纪——”土层被掀开,错综盘绕的树根下,却有森森白骨七零八落散埋其中。两匹马受了惊吓,发狂长嘶,马蹄在地上乱刨,竟将白骨随着泥土抛了开来。纪雪庵皱起眉,臂上使力拽紧缰绳,扯着两匹马,系到一旁另一棵树上。他走回来,徐朝飞举着火把,面色发白抬头道:“纪大侠,这骨头上也泛着荧光。”
纪雪庵定睛看去,只见白骨凌乱,根本不是完整尸骨,却远不止一人,单是颅骨便有三四颗。他眸色暗沉,冷声道:“这些人约摸已死了很久 ,又埋得极浅——不,或者压根未埋,只是许多年过去,底下树根长出地面,才将他们掩盖于下。”徐朝飞蹙眉道:“他们尸骨缺失散乱,难道当初死后却被人分尸?”纪雪庵冷冷一笑,“连埋尸都省去,又何必分尸?多半是曝露荒野,被什么野兽啃咬了去。”
他话音落下,密林深处便有夜鸟凄荒叫声应和般响起。徐朝飞不由打了个寒颤,目光不愿再盯着尸骨,道:“骨头上既也发光,想必这些人应是中毒而亡,定然便是荼阁的手笔!”纪雪庵点点头,却道:“可惜徒留白骨,便不能探知这些人的身份。此处乃荒郊野岭,离荼阁尚有一段路途,为何会引得荼阁人来此动手?”
这个答案,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相顾无言,粗粗拿泥土遮盖了骨头,便回到火堆旁坐下。纪雪庵面无表情,仿佛方才插曲实在寻常不过,但徐朝飞的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他只觉黑夜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窥视着他们,令他忍不住想回头张望,但心中却明白不过是恐惧作祟,更不肯叫纪雪庵笑话。
时候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纪雪庵略略拂去地上枯叶尘土,连璋枕在脑后,闭目便要入睡。他精于控制内息,睡觉醒来皆随心所欲,从无失眠之扰。但这三夜,一闭眼便是程溏在脑中,偏偏还不愿将他从眼前马上抹去。离开桑谷的第一夜,纪雪庵的心中便生出后悔,不该将程溏独自留在桑谷。沈荃的话他大可以不听,但程溏自己愿意留下却叫他一时抑制不住怒气,头也不回将他抛下。沈荃为何要将二人分开,他的一气之举岂不正中他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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