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民心者得天下。
顾士开稳了稳心神,面上渐渐有了血色,对那小厮道:“你且莫慌,将今日情形一一道来。”
宫中已乱作一团,姜舒旷脸色黑得像在墨汁里浸过一样,背着手,在御案前来回走动,很是浮躁,吕岱山已退下,他带来的那张写了遗诏复本的纸已被姜舒旷撕了个稀烂,丢进香炉里一把火烧了。不过,他烧了也没用,这样的复本,宫外满地都是,不要几天,全天下都知道他这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翰林院声势大如斯,天下人不会去想顾大学士手里的那本遗诏是真是假,只会认定他是谋朝篡位,抢了侄子皇位的窃国贼。
姜舒旷怒火中烧,一脚踢翻了殿中央的青鼎香炉。
姜怍抿了抿唇,垂着头道:“没想到姜怿这病秧子还留了这一招,他派小路子拿了遗诏一路向北,却没想到还在顾家留了一份,儿臣只以为是往北送去的……”
他话还没说完,姜怀阴恻恻的接道:“是啊,你只以为他是往外送的,在各处要塞堵截,怎么就不想想豫荆城里还藏了一份儿?!”他话里咄咄逼人,姜怍只能忍下,不得辩解一句,本是来邀功,谁想还惹得满身骚。
姜舒旷根本没管这兄弟俩在争什么吵什么,下了决心拼死一搏,他咬着牙硬声道:“顾士杰,杀!立即逮捕顾府满门!密旨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耿良派兵入京勤王。怍儿、怀儿,你们各领一路人马,京城中,谁敢作乱,格杀勿论!”
既然说他谋朝篡位,他就把这事做到明面上,豫荆城中,谁敢跟他比拳头硬。
姜怍姜怀难得默契,默默对视一眼,领命而去。
☆、69第六十九回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前人总结的话是建立在事实依据上的真理。姜舒旷迫于无奈派了军队镇压舆论,然而舆论是镇压不住的,反倒让士林的书生愈加悲愤,百姓们愈加惶恐,短短几日,伪帝的两位皇子的刀下不知出了多少条人命,沾了多少老百姓的鲜血。
如此月余,京城百姓战战兢兢,外出遇到熟人也不敢说话,只敢动动眼珠子,算是打了招呼,家家户户大白天都门房紧闭,轻易不敢出门。
顾家两位老爷,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两人双双下狱,据说,顾三爷已死在诏狱酷刑之下。幸而,顾士开入得是都察院大狱,介于其兄那日的大义凌然,铁骨铮铮,都察院中大多数官员又是其父顾老爷子的门生,都在暗中给了最大方便,多少都照顾了些。文人虽是一身傲骨,然能在朝中做官,做大官,又多是些狡猾善谋之流,伪帝尽失民心,这皇位他坐不稳,豫王回京之日,即是他下台之时。
内阁少了个首辅,姜舒旷指了次辅李伯安为继,李伯安忙惶恐推脱,称自己入阁不久,根基尚浅,难担大任。开玩笑,当了伪帝的首辅,他就差不多该卷铺盖儿回乡下了,他还年轻,还想再为君分忧,为百姓服务,为大穆的江山添砖加瓦好吧?姜舒旷神色阴沉,又指向另一位资历最老的阁老,那阁老更是惊惧不安,直接乞骸骨,人老了,做不动事了,让我走吧,别临到老了,还把名声给弄臭了,他们族里还有几个出息的子孙想做官呢。
姜舒旷看看他那满头银丝,万般无奈,准了,接着以一种你不答应就杀了你的眼神瞪着内阁中最年轻的谢远安谢大学士,就你了,你做首辅。谢远安考虑到已经死了的顾三爷,和境况不明的前任首辅,含着泪答应了。为毛受伤的总是他……
新首辅十分消极怠工,文渊阁中,不分白天黑夜的站着伪帝的心腹侍卫,监视众人。朝中已不断有大臣称病在家。他们手里没有兵权,又不想如孟老学士那般惨烈搭上性命,只好委婉些表示抗议。国子监里的学生多是名门望族子弟,族中都派了人将子弟接了回去,不肯走的打昏了抬回去,拘在家里,不让出门乱说话,翰林院还封着,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往里送饭食。
总之人人自危,豫荆城狠狠的压抑着,等待一个时机,爆发。
姜舒旷暂没有功夫理会这些狡诈的文人。齐王姜舒明怕事,一如既往的闭门不出,最是省心,而端王与端王世子却隐有反对之势,暗中联络起金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慎迟。姜舒旷到底不敢站在所有人的对面,端王手上没有兵权,然而他们父子两在宗亲中人缘极好,在这一触即发,万般险要的关头,姜舒旷只能派人监视。慎迟几人极为狡猾,居无定所,轻易捕之不得。
另一边,耿良亲自率领五万大军,以勤王之名往京城而来,却教承宪郡王派心腹大将,拦在山海关外。山海关易守难攻,耿良大军寸步难前。
北疆那端,逆王败局已定,不过苟延残喘。
雍唐八年十月,豫王与陇西总兵安德川前后夹击,歼灭逆王全军,逆王自刎。豫王却并不急着回京,趁此机会跑到关外把蒙古人好好收拾了一顿,把蒙古王庭逼出玉门关外三千里。雍唐八年十二月底,豫王大军,回朝。
京郊小村里的那户殷实的人家。
华婉穿着厚厚的棉衣,毕竟不在王府,出来时也来不及带太多东西,此时的她就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一样,靠着粗布棉麻制成的棉衣来御寒。她站在屋檐下,看着一片雪白的院子里,纷繁不断的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银装素裹的雪地里,探出枯枝杂草,失去了生机。
荣安从屋里走出来,站到她身边,二人静默无语的看着大雪洋洋洒洒。忽然,里头传出一个孩子闷闷的哭声。
“宁珩醒了。”荣安转头望了眼,宁珩的哭声很快停了下来。华婉放心的收回视线,笑着道:“母后哄好他了。”
那时,承宪郡王并没有真的回宣同,他潜伏在京城外,相时而动,在姜舒旷逼宫前,把这三人接了出来,藏在这户农家里。这农家的主人的确世居于此,只是去年便叫姜恪给收买了。那日出门与帝云骑的人对话的是姜恪手下的一名心腹谋士。她们在此地住了大半年,先头风头正紧时,是藏匿在密室中的,到后来,才敢出来。
荣安呼出一口气,在冰天雪地中很快便凝成白雾,徐徐消散。
雪,一点一点的小了。
“总算是要结束了。”荣安感慨道,雍唐八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切也快要结束了。华婉扶上边上的木头柱子,叹息般的,轻轻道:“是啊。”王爷要回来了,她终于,要回来了。这么久,比她答应她的还要久,她说过不出一年,必然凯旋,现在离一年之期已好久了,宁珩都会叫母妃叫父王,会自己蹒跚的走了。
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冷落她,让她也知道漫漫无期的等待的痛苦,让她也尝尝不知何时能休的无望,看她下次还敢不敢了?!华婉在心中恨恨的想道。
荣安看着她,笑了笑,嗯,皇弟,你自求多福吧。
到了晚上,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这家的主人,一名颇有见地的老农李老汉一面应着来了,一面往门口走去,隔着门缝仔细地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忙把门打开,对着里头警惕的隐在暗处张望的数名侍卫喊道:“王爷来了。”
院中一时欣喜非常。姜恪一身戎装,满身风霜,眉间发梢都是白白的落雪,她眼窝深陷,乌黑的好似几天几夜没有睡过,她的皮肤黑了,眼睛却更深邃了,紧抿着双唇,显出坚毅之色。华婉听见外面的声响,几乎不敢相信,忙抱着宁珩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姜恪。
“参见王爷,王爷千岁!”院中众人皆都激动的行礼。而姜恪,她的眼中只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她双眼一亮,快步走上前去,带起一身的风雪与寒意,她迫不及待的走到她跟前,告诉她:“阿婉,我回来了。”华婉的眼泪,不由自主的便落了下来,毫无知觉的,眼泪就不断的掉了下来。姜恪一下子就慌了手脚,笨重的戎装穿在她身上,让她显得尤为笨手笨脚,张了张口,能说会道的嘴巴一下子失了言语,只是轻柔的为她擦去面上的泪水。
她充斥着寒意的指腹划过她温热的脸颊,华婉才知自己的失态,忙垂下头,自己擦了擦,微仰起头,尽量平静的道:“回来就好。”宁珩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不甘冷落的叫道:“父王。”
“恩。”姜恪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团子,她冷冷的点了点头,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宁珩怯生生的往后缩了缩,不敢说话了。姜恪的嘴角微不可见的弯起,转身对满院的人道:“都起来吧。”
“谢王爷。”众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站起身,等待姜恪发号施令。
姜恪走上前,凛冽的双眸扫过众人,对谋士道:“你随本王进去说话。”她说罢转头望向华婉,华婉看着她,目光温柔,轻轻地点点头。
姜恪等人进了一旁的房里。李谙才从门外走了进来,对华婉拱了拱手,笑着道:“王妃,好久不见。”华婉对他回礼,道:“太后与公主都在里面,请郡王进去说话。”捷报十日前才传入京,此时,王爷大军日行百里,即便是精简轻骑也只得六百里一日,此时该在陕中一带才是,怎会在京城?皇太后必然有好一番话要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