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儿眼见她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心内大急,忍不住追上一句:“就算不让我见你家主人,好歹请姐姐转告一句!你家主人所服的汤药之中,红花一味实在不适宜再用。她的体质本就虚弱,红花能活血通经,用在她的身上,却是操之过急。此味汤药服之过久,只怕严重者会引起心血疾行,神不可控,那时可就是性命之忧了!”
红玉的脚步,因着他的话,不禁一顿,暗暗心惊,却终是不置可否,紧紧关上了那扇门。
谨儿吃了闭门羹,大感失落。
这莫非就是“讳疾忌医”?
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医传中的“扁鹊见蔡桓公”的那段,默默叹息,唯有期盼着红衣姐姐能将自己的话转达给她家主人才好。只是……就算是那样,那女子的病不去根儿,怕也是难保天年。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申全总算找到了他,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谨儿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撩起眼皮瞧了瞧他,又无奈地叹了叹气。
申全见他一副小大人心事重重的模样,顿觉好笑,忍着笑请他回去。
“申叔叔,他们不让我给他家主人把脉,”谨儿失落道,“只怕会耽误了病情啊!”
申全瞥了瞥纪恩杵在门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无语摇头,心说少主啊,你都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来路,就贸然上门要给人家瞧病,人家怎么可能不把你当成歹人?
只能说,他家少主年纪太轻阅历太浅了。
不过,申全也不好实言打击他,于是缓声道:“人家自有人家的道理,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少主又何必郁郁不安呢?”
谨儿细细琢磨他的话,抿了抿道:“婆婆说过,为医者,该有父母之心,总该尽全力救治任何一个遇到的病人,才是尽了本分。”
“嗯,药婆婆她老人家说的极在理。”申全颔首
他又笑道:“不过,少主,已经这个时辰了,你看,是不是也该早些歇息了?明日还得赶路呢!庄主和夫人,可是眼巴巴儿盼着你回去呢!”
第4章
青山逶迤,碧水环绕。
谨儿在马车内,撩起车窗帘,看着外面渐渐现出轮廓的挽月山庄,心潮起伏。算起来,他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回来过了。
恰如去年回来时的模样,通往挽月山庄的一路上开满了梅花,且是树龄不超过十年的那种,足可见山庄的建立者当年用了多大的心思。
越是接引山庄,那条一路上若即若离的溪水越是接近。两里繁花如锦的山路驰下来,那条小溪竟不知何时就近在咫尺了。
北地冬日长且寒冷,一入了冬,就再也见不到这等青翠可爱的画面了。谨儿忍不住跳下车来,踩着脚下尚湿润软滑的泥土,沿着清泠泠的溪水一路前行。
申全和几名侍卫,也都下了马,缓步随在他的身后。
溪水蜿蜿蜒蜒,哗啦啦流过山间,却在不经意间突的转过了一个急弯。仿佛峰回路转般,眼前豁然开朗——
花枝掩映中,青砖黛瓦,楼台层叠,那里的一切,谨儿并不陌生。
一想到即将见到义母,他的心情很有几分雀跃。然而,这份好心情尚未在心头转上两个来回,前方溪水边的一抹身影,便将他的思绪扯回到了现实中来。
箬笠,青衣,垂钓,眼前这人的打扮,若是配上一副蓑衣,天空再点缀几滴细雨,其怡然自得真可谓“斜风细雨不须归”了。
谨儿看着那人,驻足不动的同时,那人也察觉到了旁人的闯入。
只见她不疾不徐地一抖手腕,那根原本静止不动如画中物的钓竿骤然挑起,竿头下垂,其上坠着的鱼线尽头,一尾肥鱼正咬着鱼钩,“噗噜噜”扭动身体,急甩尾巴,却无论如何都甩不脱嘴里的鱼钩,只得乖乖地被那人擎在了手中。
她手腕上的袖口被向上卷起,露出一截浅麦色的小臂,显得格外健康而富有活力。她修长的手指灵活反转,眨眼间就将那尾肥鱼从钩上摘了下来,丢进了身旁的鱼篓中,让那可怜的鱼和它同样命运的几个难兄难弟团聚去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顺手将鱼竿撇在一旁,扬手摘下头上的箬笠,拧过脸,目光幽深地看着谨儿一行人。
申全等几个人,早在看到她的一瞬便恭敬施礼道:“庄主!”
如此一来,倒把走在最前面的谨儿显得突兀起来。
谨儿抿着嘴唇看着面前的这个英气勃勃的女子。哪怕她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渔家装束,也掩盖不住她周身睥睨天下的气度。曾几何时,她只微微一个眼神,就足可令天下为之或此或彼。
谨儿迫于她凌厉的目光,不由得垂下了眼眸,声若蚊蚋:“庄主……”
宇文睿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足有几个来回,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道:“你们回来了?”
“嗯……”谨儿依旧垂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敢与她对视,还是怎的。
宇文睿面上划过不快,却也转瞬即逝。
她站起身,扑了扑之前坐在石头上沾在身上的泥土,缓声道:“都免礼吧。这一路也是够辛苦的了!”
谨儿自是无言的。
申全却是从小伺候惯了她的,最是了解她的性子,忙赔笑道:“不辛苦。属下们陪着少庄主看了一路的风景,也觉得有趣。”
宇文睿笑笑不语,只在听到那一声“少庄主”的时候,眉角微微一挑。
她于是弯下腰,将挽起的裤脚放下,拉过旁边的短靴套在脚上,同时止住了申全想要冲过来服侍的动作:“我自己可以!”
这位祖宗,从小就是说一不二,如今也是如此。申全知道,她既不愿让自己侍奉,那便是真的不想。申全也不多做什么碍她的眼,恭敬地叉手立在一旁。
谨儿却已经抬起了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宇文睿的动作,眼中不禁流露出羡慕来。
倒不为别的,他方才见到宇文睿垂钓的时候是光着两只脚的。这个时节,就算是在江南,还能光着两只脚、穿着单衣在溪边垂钓,这份功力也非常人可比啊!
他素来知道庄主的武功修为极高,他的功夫就是庄主亲自教的。此时,他很艳羡庄主的这份修为,幻想着自己长大了能不能也修炼得如此高深。
他却不知道,宇文睿光着脚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对着满溪水的肥鱼炫耀武功,实在是因为她舍不得弄.湿那双景砚亲手缝制的短靴。
若是离得足够近,以谨儿的眼力,必定能看到那双短靴内侧贴肤处,各绣着一枚小小的“砚”字。
宇文睿拾起钓竿,连同那只箬笠,一起丢给了申全,吩咐道:“你先快马回庄上去,告诉夫人,谨儿回来了,我们随后就到。”
申全接过,应“是”。他自不会担心宇文睿脚旁的那一篓肥鱼怎么带回庄上去。以他对这祖宗的了解,她定然是打算自己提溜着这篓鱼,回去向夫人炫耀,然后亲自吩咐厨房如何如何烹制给夫人享用的。
这样的恩爱戏码,几乎每天都会在挽月山庄上演。申全早已经见怪不怪。
他心中暗笑,也不啰嗦,拉过一匹马,疾驰回庄了。
他根本就不必担心宇文睿和谨儿的安全问题。且不说这二位的武功修为如何,单单就是在挽月山庄周围,明卫与暗卫不知有多少。若说这里不安全,恐怕连皇宫大内都要不安全了。
谨儿只要见到宇文睿,便紧张得无以复加。若有申全在场,他多少还能镇定些。可是申全竟被宇文睿打发走了,他的精神立时绷紧了几分,尤其是听到宇文睿那一句“谨儿,你随我来”的时候,他脑子中划过的唯一念头居然是:逃……
几名侍卫远远地跟在几丈开外。宇文睿单手提着渔篓,沿着小溪往山庄的方向走;谨儿则唯唯诺诺地缀在她身后三尺远的地方,既不敢走得快,更不敢靠近她。
宇文睿暗自蹙眉,拧过头扫了一眼他,脸上有一瞬间的厌恶神色划过,转眼便回复如常。
“你这一年,过得怎样?”宇文睿开口问道。
不过,这问题问得的确是太过笼统了,谨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嗫嚅道:“还好……”
宇文睿不悦道:“还好是怎么个形容法儿?”
谨儿默然无语。
宇文睿气结,沉吟半晌,方又问道:“身上的毒可都清得干净了?”
“嗯,婆婆说,已经无碍了。”
宇文睿欣慰地点点头:“你自幼胎中带着奇毒,若非婆婆妙手仁心,恐怕你这条小命早就交代了。你要记得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才是。”
“是。”谨儿应道。
宇文睿再次气结。对着个寡言少语的孩子,她句句话都像锤在了棉花上。
谨儿似乎觉察出了她的不快,极想说点儿什么来缓和气氛。然而,他从小就莫名地怕宇文睿。
曾经他一度认为是自己淘气惹宇文睿不喜,可随着年龄渐长,他慢慢有了另一重发现,即宇文睿可能是真的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他实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偷偷地看看宇文睿的背影,谨儿鼓足了勇气,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庄主……庄主您的身体可康健?”